我嘆氣:「可惜,被徐衍強行聚合而成,再漂亮也隻能轉瞬即逝。」
大妖興致很濃的樣子:「你早就知道是他為你聚的魂?」
我故意詐她:「在皇宮顯形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了。」
大妖不說話,像個小女孩一樣,抱膝望著我。
我就笑,笑著笑著,忍不住嘆氣:「普天之下,有幾個人能懂這聚魂禁術?又有幾個人與我因緣置身,寧可逆天也要將我喚回來?」
大妖說:「須知女子太聰明也不是好事。」
這便是默認了。
如果說原本還隻是存疑,現在就確認無誤。
原來痛徹心扉,隻需要一瞬間。
我幾乎要笑出眼淚:「那你可真不聰明,三言兩語就被我詐了出來。」
大妖生氣,霍然起身。
那猩紅的指甲就要捏住我下巴,下一刻,她頓住:「你哭了?」
我哭了嗎?
我若無其事地抹去眼淚:「我隻想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
就像我以身守國,代價是魂飛魄散。
那麼他強留我在這人世間,代價恐怕不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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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妖支支吾吾:「他天賦異稟,又比你道行高深,並不需要很嚴重的代價。啊,我想起來了,昨日收的花露還沒飲呢,你且等等再說……」
大妖落荒而逃。
六百年的修行,養出這麼一個不會撒謊的妖怪。
真是罕見。
我撐著下巴,遙望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徐衍,我與你看見同一輪月亮,是否等於看見彼此?
外頭有腳步聲,珠簾影影綽綽,映出一道人影。
肩線似遠山,一重一重,扛下人間疾苦。
5
我跳了起來,掀開珠簾,徐衍就站在珠簾後,低頭看我。
我問:「你都聽見了?她不肯答,那你告訴我。為了救我,你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
他隻是望著我,隻是望著我。
月光清涼,灑在他衣襟,那仍然是十年前國師府的衣服樣式。
他不是徐衍,是徐衍雕的木頭。
我忽然想哭,重重捶他心口:「我真是非常討厭你。」
他不說話,伸手抱住我。
大妖的妖術這樣強,令木雕成人,令他能動會笑。
我心裏酸酸的,仰頭看他。
明知他不是徐衍,但對著這張一模一樣的臉龐,仍是淚如雨下。
「你會死嗎?為了救我,會死嗎?」
他不言,伸手拂去我眼角淚珠。
我抱著他痛哭:「你明明心裏隻有大道,為什麼……」
木雕不言不語,隻曉得為我拭淚。
方才借機跑路的大妖不知何時折返,倚著垂花門,淡聲:「你心裏早有答案,他不說,你便也裝糊塗麼?」
我說:「十年之前我曾向他表白,他說他心裏隻有大道,容不下男女情愛。這是他給我的唯一答案。」
大妖揮一揮衣袖,月華之下、小院正中,如水如波地湧出一道畫屏。
聲色俱在,竟是她的回憶。
她在鏡湖待煩了,動身去國都找樂子。
那時國都剛剛經歷一場浩劫,城墻下的血跡風吹不幹、雨沖不走。
她並不在意。
活了六百年的妖怪嘛,見過的生死多如牛毛。
她唯獨留意到了那個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像是為誰披麻戴孝,立在城墻一角,身影單薄蕭瑟得近乎絕望。
前面說過了,大妖好美色。
這少年面容清冷,唯獨唇形好似四月桃花,叫人想親近得很。
她走過去,妖妖嬈嬈地問:「郎君,為誰風露立中宵?」
少年並不理她,又或者說,少年根本沒有留意到她。
她不死心,變換了老翁模樣,隔了半個時辰再去問他。
他這才正眼看她,音質宛若碎玉:「為如意公主。」
她「哦——」了一聲,試探道:「還以為是為了你的心上人呢。」
少年恍然一笑,那紅紅的眼眶,竟如此憔悴,如此失意:「她就是我的心上人……我本該告訴她的。」
大妖沒了興致。
她不喜歡那些心有所屬的男人,長得再好看也不行。
她懶得多說一句,轉身之間就變回了艷麗女兒身。
衣袂間的風驚醒了他似的,他抬起頭,驚訝道:「你是神仙嗎?」
那畫面放了一半,定格在少年郎的稚嫩眉目。
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
大妖望向我:「現在你聽見他的告白了,有什麼想法?」
我含淚微笑:「他怎麼這樣傻?修道第一天,爹爹就教過,神仙有天道法則約束,凡人是看不見的。凡所能見,唯有妖術與道法。」
大妖瞪我一眼:「你好生不解風情,若是有個少年郎這樣哭著剖白對我的心意,我一定心馳神怡。」
我笑了,一遍又一遍擦眼淚。
真奇怪,明明已經是鬼了,卻還能流這麼多的眼淚,擦也擦不幹凈。
大妖嘆口氣:「他那不是傻,是關心則亂——」
水質畫屏仍在流動,定格的少年郎屏住呼吸,等待著面前的「神仙」回答。
美人不答反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年郎說:「倘若是,就請你救救她。她這一生都沒有做過壞事,不該落到魂飛魄散的境地。」
大妖冷笑一聲,問:「你又是誰?」
少年答:「徐衍。」
清明臺最天賦異稟的弟子,在國師死後就繼承了他的衣缽。
他刻苦勤勉,一心向道。
但無人知曉,在如意公主殉國之前,他修的是天道;殉國之後,修的是救下愛人的道。
畫面一閃而過,稚嫩的少年已經長成翩翩郎君。
大妖又去了一趟國都,推開清明臺的門,質問徐衍一句:「你是不是瘋了?」
她將書信拍在他案上,字體遒勁淩厲,是徐衍的字。
信上問的是——
以命抵命,此法可行否?
案後的年輕人不似她憤怒,如寬廣大海,平靜地接受一切風浪。
「我沒有瘋。」
大妖冷笑:「她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做?」
水質畫屏外,我亦低聲喃喃:「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做?」
水質畫屏裏,年輕人平靜回答:「從前我愛天下萬物時,並不需要理由;如今我愛上她,自然也無需理由。」
大妖目眥欲裂:「荒謬!」
年輕人笑了笑:「那你想聽什麼呢?」
他站起身,於是大妖看清楚了他身後的琳瑯畫卷。
或喜或嗔,或著鵝黃或著淺紅,撲蝴蝶或是執書卷,一張疊著一張,張張都是同一個人。
大妖不傻,自然猜得出那就是如意公主。
年輕人望著畫卷,冰封眸色也漸次融化。
「或許你想聽,我愛上她從小跟在我身後喊我師兄的可愛;愛上她不識水性卻來河裏救我的莽撞。又或者她什麼也無需做,隻是歪頭沖我一笑,我就心慌不敢看她。」
年輕人明明在笑,笑顏卻如此悲愴。
「與其問我有多愛她,不如問我有多恨自己。恨自己無知蠢笨,她離去後才知,原來當初我心口湧動的,並非愛眾生的愛,是獨屬於她獨一無二的愛。」
大妖安靜下來。
良久,她自嘲般一笑:「我最初答應幫你,是指望有朝一日能把你的心收入麾下。現在看來,是我輕率。」
年輕人平靜答:「你若看上我的皮囊,事成之後,盡管拿去。」
大妖沉默片刻,撲哧一聲笑了:「小郎君,我縱橫六百年,見過太多美男子,你且排一排隊。」
年輕人說:「我無以為報。」
大妖裊娜離開:「就當我日行一善吧。」
年輕人隻能看見她的背影,而我卻能看見,美人慣常輕佻的丹鳳眼裏,分明蒙了一層遺憾的淚霧。
6
水質畫屏再度靜止。
大妖背對著我,看不出神情。
我問:「他不知道,你真心喜歡過他,是不是?」
大妖半真半假答:「妖怪怎麼會有真愛呢?妖怪隻會把情郎搶來,把情敵弄死。小公主,你可得當心。」
妖怪有無真愛暫且兩說,我隻知道她此時說的不是真話。
水質畫屏盈盈一動,畫中人又長了五歲。
這時的徐衍已經和我見到的徐衍沒什麼區別了。
道長放下拂塵,結訣成陣。
一道道黑色符咒飄上半空,剎那間雷電大作。
紫電鋪亮了整片天空,烏雲一朵接著一朵,卷遍了萬裏晴空。
道長的白衣被狂風吹亂,而他紋絲不動,眉目清冷而決絕。
終於有驚雷重重打下,鋒利的閃電劈向他眉心。
他竟像是空心的,雷電來來去去,將他的皮膚照得宛若透明。
那樣巨大的痛苦,他卻露出一絲微笑,是夾雜著巨大悲傷的快意。
那桃花形狀的紅唇已然泛白,卻一開一合,在說什麼。
我靠近仔細分辨,終於失聲痛哭——
蕊娘。
他說的是蕊娘。
畫面仍在繼續,而那場景我分外熟悉。
禦書房裏,皇帝的印章無風自動,不偏不倚在奏摺上印下了如意公主的閨名。
皇帝大駭,太子痛哭,印章兀自咕嚕嚕滾動,又印了一遍名字。
皇帝驚恐地喚人捉鬼,早就在窗外的道長卻笑得欣慰。
他有一雙陰陽眼,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物,自然也就包括了那頑皮的新鮮鬼魂。
他不動聲色走進去,看清小鬼在他面前繞啊繞,看清小鬼跳綠腰。
道長好修為,手裏的拂塵卻拿不穩。
驚了小鬼,也驚了他自己。
小鬼急急跑過來,道長彎腰撿拂塵。
隻是一個低頭的瞬間,他便已想好將七情六欲悉數埋藏——
倘若他的結局是必死,那何必惹她動情、徒增傷悲?
那送別摯愛之人的痛苦,他嘗過就已足夠,不必也無需,再叫她經歷一次。
畫面靜止,我淚流滿面。
「他為我聚魂時就想過要一命換一命,那麼,他是否會在今年內死去?」
大妖望著畫面裏靜止的徐衍,說:「我原以為你新生之日,便是他將死之時。但我沒想到,他又與上天多爭了一月之期。小公主,他那樣理智克制的一個人,真是愛你愛到方寸大亂。」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清畫面裏沉靜如昔的徐衍。
我澀聲道:「知道我魂火日益黯淡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
大妖苦笑:「你是聰明人,猜也猜得出來,他想的是以命抵命。但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低聲接話:「……他將我託付給了你。」
禦書房中再相逢,我是新生的鬼,他是將死的人。
我以為是故事的開始,他卻早已想好了結局。
終於,我掐著掌心,逼迫自己問出一句:「他現在還活著嗎?」
「活著。」大妖答。
「為何這樣篤定?」再問。
大妖揮手,招來那亦步亦趨的雕像。
大妖幽幽道:「他臨走前仍不放心,要我演一出雙簧。看似是我妖法令木雕成人,其實是他分出一縷精魄在這木雕之上。日日夜夜,好照拂於你。」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那日他臉頰驟然蒼白,原來是承受了魂魄分裂之苦……徐衍,徐衍,我何德何能?
大妖的聲音猶在繼續:「隻要木雕仍是人形,徐衍就還在世間。」
我看向她:「帶我去找他。」
大妖涼涼道:「我幫徐衍,是因為我們認識多年;想讓我幫你,你又憑的什麼?」
我輕聲答:「憑的是你愛他,你不想讓他死。」
大妖變了臉色。
我望著她,目光中有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與憐憫。
「他以為你的多情隻是隨口說說,我卻知道玩笑背後都是真心。你送我去找他,我能讓他不死。除了不死,還能讓你與他長相廝守。這樁買賣,你做還是不做?」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