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
徐衍似笑非笑地看我:「你眉上有草屑,我幫你吹了。閉眼作甚?」
我氣死了!
踮起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啵上他唇角。
柔軟的、濕潤的草木香氣。
他的笑容凝固了。
我臉頰燒紅,故作惡狠狠:「是你先招惹我的!」
徐衍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幽深,箍住我腰肢的手臂更用力了幾分。
我被迫靠近他,莫名覺得有點口乾舌燥。
「你……你可別胡來啊。」
徐衍挑了挑眉,笑得甚是好看:「怎樣算是胡來?」
他靠近我,一手摁住我後腦勺。
「這樣嗎?」
我與他額頭相貼,他的氣息整個兒將我籠罩。
就在我以為他要有下一步動作的時候,他卻隻是彎了彎唇角,問我:「昨夜當真去皇宮見太子殿下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木門哐當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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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聽見小太子慌張的聲音:「徐衍,我昨晚……啊!我什麼都沒看見!我是個瞎子!」
徐衍迅疾地抱著我轉了個圈,我被他整個兒擋住。
而裙裾傾瀉,大約露出一點斑斕色彩,加上曖昧姿勢,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
盡管他抱住我僅僅是為了問話。
徐衍不動聲色,將我擋得更徹底一些。
然後他問:「你昨晚怎麼了?」
小太子激動道:「昨晚蕊娘入我夢來了!」
傻孩子,竟然以為那是一場夢。
徐衍淡淡「嗯」了一聲:「然後呢?」
小太子更激動了:「她說看見我長這麼大了很高興,又說可能以後沒機會再見我了,她很難過。」
一滴冷汗,從我脖頸滑到了後背。
徐衍點墨般的眼睛將我深深望著,語氣已然很不好。
「可能以後沒機會再見?是什麼意思?」
秘密就要露餡,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在心裏把小太子罵了千遍萬遍。
「我本來也想不通,但現在我知道了!我沒有辦好她生前囑託我的事,她不高興了,以後也不來見我了!」小太子痛心疾首,「徐衍,你是修道之人,懷裏怎麼能抱美嬌娘!」
咦?
我睜開了眼睛。
毫不意外地,看見了徐衍眼角抽搐了一下。
小太子看不見他神情,依舊連珠炮似的憤怒:「蕊娘她愛慕你這麼久,你怎麼能做出此等愧對她的事情來,簡直傷風敗俗、傷天害理、傷心欲絕!」
……簡直不知道這句話揭了誰的老底。
我不敢看徐衍的表情,從他懷裏探出一個腦袋。
乾巴巴地同小太子打招呼:「嗨。」
小太子嚇了一大跳:「你你你!」
我和藹點頭,笑容親切無比:「我就是你的……」蕊娘姐姐。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驚雷一樣的咆哮打斷:「徐衍!你從哪裡找來蕊娘的替身?真作孽,太作孽了!」
?
徐衍松開了我,我提著裙擺快而又快地沖上去怒捶小太子的腦門。
「你是不是有病!你才是替身,你全家都是替身!」
小太子愣了一秒,邊抱頭鼠竄邊哇哇大哭:「蕊娘,真的是你啊?你回來了,嗚嗚嗚,我就說你回來了,父皇還不信。」
十八歲的太子殿下,平素多正經有威儀的一個人,此刻倒像是變成了十年前,經常被我欺負哭的那個小孩兒。
他一把抱住我,涕淚橫流:「十年了,我常常會夢見你從城墻上跳下去的樣子。蕊娘,你怎麼才回來。」
本想推開他的,但突然就心軟了。
我像當初哄他喝藥那樣,輕輕拍他後背:「現在來也不算遲,你看,你都長得比我還高了呀。」
徐衍淡淡道:「何止長得比你高,已經長到了可以娶你的靈位的年紀了。」
小太子抬起頭來,仍是淚汪汪的:「蕊娘,既然你還活著,我娶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我傻眼:「啊?為何?」
難道他暗戀我?
不由偷瞄徐衍表情,隻見他盯著小太子緊緊抱住我的手臂,臉色不太好看。
小太子認真看我:「你死後第一年,萬民祭祀;如今已是第十年,你衣冠塚前無人問津。倘若你做了我的太子妃,此後歲歲年年,都會有人祭祀你。香火不絕、哀榮亦不會斷絕。」
原來是這樣。
我心裏生出幾分感動,卻很煞風景地說了大實話:「其實,我們鬼吧,並不在意香火什麼的。」
小太子看上去有點驚訝。
我借機掙脫他懷抱,飄到徐衍身邊乖巧站好。
徐衍瞧了我一眼,並沒有說什麼。
但我就是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好像比剛才好一些。
小太子終於晃過神來了:「你的意思是,你……現在仍舊是鬼?」
我憐愛地看他一眼:「正是如此。」
小太子又哽咽了:「我不相信。」
我很好心地伸手過去:「那你摸摸我的手背,是不是冷得像冰?」
他抽噎著伸手過來——
下一秒,徐衍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往身後帶。
小太子的手撲了個空。
我詫異抬頭。
徐衍表情如常,淡然道:「公主此時尚是魂體,殿下有龍氣在身,接近便會傷及公主。」
他不動聲色,直視小太子,吐出幾字:「因此,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小太子又是一番傷心,表示「天地不仁不給我和蕊娘接近的機會實在不通人情」,臨走前威脅徐衍要好好照顧我。
徐衍靜靜聽完了他的演講,末了誠懇道:「殿下少來幾次,臣能將公主照顧得更好。」
「……」
小太子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剛才他抱我了。」
徐衍不鹹不淡地問:「所以呢?」
我弱柳扶風地往他懷裏倒去:「我感覺他身上的龍氣震蕩了我的魂體,我現在站不穩了,急需有人抱抱,啊,這個幸運兒會是誰呢?」
徐衍真就扶住了我的腰。
我驚了,睜開眼睛,試圖掙開他懷抱,訕訕:「我是逗你的啦,我魂體好得很。」
然而並不能掙脫。
他保持著這個動作,低頭望向我,似笑非笑:「既然好得很,那就解釋一下,為什麼昨夜對太子殿下說,以後可能沒機會再見他了。」
還是躲不過這個問題,他何時變得如此尋根究底?
我避開了他的視線。
徐衍,徐衍。
該怎麼告訴你呢,重返人世不過十日,心口魂火已經黯淡蒙昧如同四月將融的雪。
那是即將消亡的不幸之兆。
我覺得眼睛酸,想調整眼眶與地面的角度,好讓眼淚不被察覺地垂直落下。
眨了眨眼睛,方才意識到原來鬼是不會掉眼淚的。
啊,那我就不必躲閃。
我抬起了頭,笑得燦爛:「其實是這樣的,你看,我莫名其妙就聚了魂,沒準哪天就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所以嘛,我想在消失前跟重要的人打個招呼。」
我觀察了一會兒徐衍的神色,他在認真聽,隻是好像不是很開心。
於是我又很聰明地補救了一番:「當然了,這不是說小太子比你重要,我是想把你放在最後一個告別來著,你要知道,壓軸嘉賓才是……」
他打斷了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
我很潦草地指了指心口。
在那裏,連陰陽眼也無法看穿的地方,魂火已經和主人一樣,奄奄一息。
有多少真心話,是借由玩笑才能說出口的呢?
就如我想親近他,卻也真中套著假,假中套著真。
我微笑著嘆氣:「徐衍,倘若我真的快消失了,你會因為可憐我,而假裝喜歡我嗎?」
他深深望著我,四目相對,他的表情是一如往常地從容鎮定。
隻是,我不確定他那雙點墨眼眸裏,是否比往常多了一些情緒。
然後我聽見他回答:「不會。」
我松了一口氣,卻又感覺心裏某個角落泛起疼痛。
這不應該,我是鬼,不該奢求愛,也不該會疼。
下一刻,聽見他說:「所以你好好活著,剩下的事我會解決。」
4
都說南疆有個鏡湖,鏡湖底住著個六百年的大妖。
又說大妖自己就長得極好,平素也最好美色。
我今天才知道,這傳聞原來是真的。
此刻,這個美艷非常的大妖,正擒著徐衍的下巴,笑得意味深長。
她俊美又輕佻,簡直雌雄莫辨。
「徐道長執法人間十年,從未踏足我這蠻荒之地。如今帶著一個死人來找我,又是為的什麼?」
徐衍拂開大妖的手,淡淡道:「我曾為她聚魂,效力當有十年。而今不過一月,她的魂火已然黯淡。」
大妖對著徐衍,腔調婉轉得簡直能生出十多個鉤子:「你想找我替她續命?」
徐衍坦然道:「是的。倘若是我也不能解決的事情,這天上地下,就隻有你有辦法。」
大妖「哈」地冷笑一聲:「徐衍、徐道長,我當你不通人間情愛,原來也有這樣珍而重之的一個心上人。」
徐衍不作聲,像是默認。
隻有我知道,他並非愛我。
隻是出於報答恩師的念頭,他才想把我這恩師唯一的女兒照顧得當。
大妖睨了他一會兒,語氣從勾引變得乾脆俐落:「我從不做虧本的生意,就算你長得好看也不行。我幫忙可以,那你呢,你要給我什麼做交換?」
徐衍問:「你想要什麼?」
大妖笑得狡黠:「既然是你上門來求我,自然要你想法子來討好我。
三日之期,我們再見。」
她哼著江南調走了,不知有意無意,留下笑語一句:「高高在上的徐道長,要想方設法討好我嘍。痛快,真痛快!」
我尷尬地瞥徐衍,覺得那番話實在是折辱。
徐衍仿佛沒聽見,執過我的手:「走吧。」
他親手做了一座自己的等身木雕送給大妖。
那雕像英俊而冷清,除了不會動、不會說話,和他沒什麼區別。
大妖繞著雕像轉了又轉,滿意道:「這個禮物我很喜歡,但還缺了一點兒什麼。」
她打了個響指,雕像漸漸褪去木質肌理。
鋒利的眉,狹長的眼,烏黑一點眼珠,蒼白一張臉龐。
本該是清心寡欲的長相,卻因了紅潤的桃花唇,無端生出幾分旖旎意味。
一個和徐衍一模一樣的徐衍。
我嚇了一跳,由衷道:「姐姐,你的妖術可真強。」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身邊這個真的徐衍,在看清木雕化成人形時,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大妖猩紅的指甲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小公主,你嘴巴倒很會哄人。」
我實話實說:「多哄哄你,你興許會令我活得更久一些。」
她笑得開懷,眼睛裏卻殊無笑意:「誠實的孩子應該得到獎勵……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甚至可以讓你由鬼化成人形。」
我眼睛一亮:「真的嗎?」
她笑得親昵:「當然了,隻要你願意陪我一年。」
我遲疑道:「可以把徐衍留下來陪我嗎?」
大妖嬌笑兩聲,立馬翻臉:「你當我有多大肚量,能看你倆眉來眼去?今日我還偏要做一次王母,拆散你們這對有情人!」
我小聲糾正:「他並不喜歡我,所以嚴格意義上說,我們不是有情人。」
大妖愣了片刻,掃了徐衍一眼,若無其事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沒什麼舍不了。留下來陪我一年,以後還有十年百年好活。這麼劃算的買賣,你可要知好歹。」
我看向徐衍,他說:「你留下吧。卦象說今年之內會有浩劫降臨,我擔心照顧不好你。」
我皺眉:「可是……」
難得地,他語氣變柔:「你在這裏好好將養,一年之後,我來接你,好嗎?」
我忍不住去牽他的手,他竟沒有退避,手指動了動,將我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我仰頭看他:「那你一定要來接我。」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那墨黑的眼珠如同深夜冰海,從前一貫是冰冷的,此刻卻竭力想要掩藏其中翻湧的情緒。
我莫名其妙想哭,重復一遍:「你一定要來接我。」
他嘆了口氣,拇指擦過我眼尾:「傻瓜。」
徐衍走了,我每日聽大妖的指示泡藥浴、吃藥膳、吸收月亮精華。
大妖看上去像個十足的壞女人,卻會好心地把她的貝殼王座讓給我。
月光在其中反復折射,每一滴都落進了我的魂火之中。
她覷著我的魂火,要笑不笑的樣子:「小公主,你知道麼,這世界上每個人的魂火都長得不一樣。」
我老實搖頭:「我沒見過別人的,所以不知道。」
她淡笑:「你的魂火,是我見過最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