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一聲,我不嫌你把我叫老了。」
「……」
「快點兒,聽完我去補眠了。」
「……」
「你不會是等著你爸再給你換個年輕漂亮的後媽吧?」
「媽!媽!媽!行了吧楊淺,再說我回家把你書房掀了!」
某個別扭的少年終於忍無可忍,把腦袋從胳膊上抬起來,怒氣沖沖地瞪著我。
可那白皙的皮膚上眼眶紅得像天邊的朝霞,實在沒什麼威懾力,看著倒像隻可憐兮兮的狗子。
「哈哈哈……」
我一笑,整個船艙裏都跟著笑起來。
到港口下了船,周邢和船員們去出貨分賬,我帶著周梨廷先去訂民宿。
天快黑的時候,周邢才背著沉重的行李,舉著手機導航,騎著共用單車過來。
我看他累得不輕,趕緊跟周梨廷上前幫他接行李。
「怎麼不打車?」
他把我的手攥在掌心,把行李交給周梨廷,隨口道:「沒多遠,打車還要等。」
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心疼錢,藉口倒找得不錯,我也懶得揭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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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會兒吃飯吧,我訂了外賣,都懶得出去了。」
「哎好。」
這邊夜裏很安靜,海浪聲不遠不近剛剛好,聽得人內心很安穩。
民宿房間裏放著些輕音樂,我裹在被子裏用手機寫稿子。
周邢洗澡洗了很久,出來時裹著一身水汽,眉眼低垂著,也沒見身上的肌肉放鬆下來。
「看你心情不好,怎麼了?」
他走到床邊,我坐直摟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緊致的腹肌上蹭了蹭。
「別。」他輕輕抬著我的下巴,將我推開,「我有事跟你說。」
看他挺嚴肅的樣子,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其實這次我們出海……」
他坐在床沿低著頭,咽了口唾沫,像喉間哽著什麼。
「就是……這次可能沒掙……沒掙多少錢……」
話語間他眼尾又有些泛紅,修長粗糙的手指絞在一起,用力到泛白,像個交代罪行的囚犯。
「我知道啊,你們提前返程,路上又損失了不少魚,肯定比不上以前的。」
「不僅比不上,我們這次……也就分了……分了五六萬。」
他像是驚慌的鳥闖入獵人的圍堵,如臨大敵,如履薄冰,整個人都繃緊了,忽然側身緊緊握著我的手腕。
「楊淺,我保證就這一次,明年就好了,開年就能像以前掙得一樣多,我……我承諾你的不會變的。」
18
結婚那天周邢給了我一百五十萬,並承諾以後每年都有一百萬的進賬給我支配,隻要我幫他照顧好周梨廷。
我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的慌亂和緊張,看著他的小心翼翼。
我想到他滿櫃子不值錢的衣服,為了省那幾塊錢的打車費寧可辛苦地背著行李騎共用單車……
「周邢,你知道一百五十萬夠一個普通家庭開支多久嗎?」
「我……我知道,我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手在抖,他不敢再抓著我,他連頭也低下去,埋在掌心裏。
他太需要這一百萬的年薪了,他想用這筆錢留住一段感情,留住一個家庭。
我似乎能聽到他心底的悲鳴。
「十年。」
他的背脊一僵。
「正常開支的情況下,可以花十年。」我說,「你在擔心什麼?就算這半年隻有五六萬的收入,也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正常收入了。」
我抱住他,將男人顫抖緊繃的身軀裹進懷裏。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周梨廷也很努力,每次月考都能考班裏第一,你們給了我一個很安心的家。」
房間門外忽然有一陣匆忙淩亂的腳步聲遠去,我猜是在門口偷聽的周梨廷。
他知道周邢會跟我說起收入的事。
周邢要提前回家的時候他並沒有很開心,想必也在為錢發愁。
「淺淺,你……會走嗎?」周邢還沒放鬆,但眼眸裏亮起了點點光斑,小心翼翼地含著那點希望看著我。
我捧起他的臉,看著被歲月磋磨的男人。
他年輕時候應該挺俊的,現在隻是黑了些,臉上添了些傷疤和歲月的刻痕。
「周邢,不要用錢去買感情,更不要妄圖用錢去換一個家庭。」
「我喜歡你,你的辛苦和努力我都看在眼裏。」
「若我不喜歡,或你故意苛待我,就算每年給我一百萬,我也留不住。」
「淺淺……」
夜裏的海風很大,很涼,身邊的人卻像火爐一樣炙熱,被包裹在懷裏的充實和安全感令人著迷。
歲月奪走了周邢身上的陽光,但他自己散發著燦爛,被海水洗刷沉澱後,厚重得像一顆寶石。
一夜風雨飄搖,他好像不知道什麼叫累。
入睡前我迷迷糊糊地抱怨:「還以為你瞧不上我,不願意碰我呢。」
「怎麼會?我……我一直都很想……」
「嘁,在船上的時候你跑得比兔子還快,生怕我吃了你。」
男人沉默了許久,直到我以為他不會回應,快要沉入夢鄉之時,耳邊才幽幽傳來一聲嘆息。
「我沒掙到錢,我以為你會走,不想讓你覺得吃了虧……」
「傻子。」
番外一:
兩個人夜裏太瘋,醒的時候已經快到第二天下午。
我陡然坐起來,把旁邊周邢嚇了一跳。
「怎麼了?」
「三點了,我們一晚上帶半天都沒管周梨廷啊。」
放鬆警惕的時候最容易出事,一旦他夜裏起了自殺的念頭,過去這麼久,連搶救的機會都沒了。
這一說周邢也慌,我倆趕緊套了件酒店的厚浴袍,著急忙慌的往周梨廷房間沖。
這間民宿是個套間,兩個房間門相對著,中間是個客廳。
今天,周梨廷關了門……
路過客廳的短短距離,我們的心差點沒從嗓子裏跳出來。
好在門沒鎖,被周邢一把擰開來。
窗簾嚴實的密閉著,房間裏光線昏暗,隻能看清柔軟的大床上癱著個人,被褥隻蓋到腰間。
「梨廷!梨廷!你起來啊,你別嚇爸!」
周邢沖到床邊時險些被地上的運動鞋絆倒,整個人撲到周梨廷身上,抱著他肩膀大力搖晃,大聲呼喊。
我趕緊把窗簾拉開,讓陽光透進來,好查看周梨廷的情況。
「檢查下呼吸,我現在叫救護……」
「操……海嘯還是地震了?」
結果我話還沒說完,一個沙啞朦朧的少年音在周邢懷裏響起。
周梨廷本來就沒清醒,被周邢一晃,滿腦子漿糊。
他看到周邢,隨後整個人一驚,瞪大眼拽著周邢衣領沙啞又慌亂的吼:「楊淺呢?是不是跑了?我去找!我把她找回來……」
「……」
他推開周邢下床,要沖出去找我,一條腿落地才發現我站在落地窗前,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時間好像靜止了似的,他就那樣僵在床邊。
「我是你後媽,不是長跑運動員,謝謝你看得起我。」
「別慌別慌,你媽在呢。」看他沒事,周邢總算長出一口氣,拍著他的後背安撫。
我這口氣剛準備放鬆,忽然眼前一道黑影撲來,我陡然腰間一緊,落入一個熱烈的懷抱中。
周梨廷沒有出聲,就這樣緊緊抱著我。
他個子比周邢都高了,男孩子像一座山一樣,筋骨緊繃,好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貴之物。
「好了好了,我不會走的。我跟你爸昨晚沒管你,怕你出事,今天慌神了。」
我和走到跟前的周邢一起拍著他的背脊,讓他從剛剛的「噩夢」中回神。
好幾分鐘後,周梨廷終於緩過來,放開我揉了揉臉,又將我和周邢抱在一起,嘟嘟囔囔的小聲說了句什麼。
好像是:媽,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
我們一家人。
這聲「媽」,和「我們一家人」五個字雖然聲音小到幾乎聽不清,卻像是什麼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最孤寂的角落。
挺好,就這樣好好的過下去。
番外二:
周梨廷挺爭氣,後來沒再起過自殺苗頭,在家也知道乖乖把衣服穿好,幫忙整理屋子。
我說什麼他總要嗆兩句,嗆完還是會乖乖聽話。我也樂意陪他互懟,然後看他氣到滿臉通紅的樣子。
後來他保送一流大學,選了電氣工程專業。
我在家附近開了個花店,把路子跑通後改包田地種植花卉批發,行情好的時候一年也有四五十萬。
海上的活辛苦又危險,周梨廷畢業那年,我就不讓周邢去了,把田地交給他管理,我窩在花店裏寫寫稿子。
本來想著這樣就很不錯了,結果周邢比我會做生意,他為人厚道實誠,半年不到客戶量翻了兩倍,不得不又包了幾百畝地擴大產量。
「我要能早點遇見你爸,簡直少走上十年彎路。」
我和周梨廷一人抱著半個冰西瓜,坐在田邊的大楊樹下炫著。
他這次沒有懟我,眺望著遠處火辣的太陽,眼裏星星點點,嘴角帶著點苦澀又安然的弧度。
要能早點遇見周邢,周梨廷的童年應該會幸福很多吧,至少像普通孩子那樣。
「媽,我這一生,也就承認你是我媽了。」
「每次別人聽說我兒子都大學畢業了,總會誇我長得年輕哈哈哈……」
「聊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周邢從大棚裏出來,在水桶裏洗了手,尋找安全感一般習慣性把我裹進懷裏。
我挖了勺冰西瓜送進他嘴裏,把人推開些:「熱死了。」
「真的很熱,但是想抱你。」
「爸!」周梨廷覺得自己像一隻閃亮的電燈泡,臉當即拉下來,「知道你倆感情好,別當著單身的人炫好嗎?我服了。」
「又沒人攔著你找對象,挑好了爸媽去給你提親。」
我故意嘖嘖:「小廷廷不急,慢慢找,又不是急著要人帶孩子。」
一句話把周邢說得啞口無言,窘迫地紅著臉嘿嘿兩聲,把我懷裏的西瓜搶走蹲一旁吃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