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傑沉吟一下,說:“阿姨,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真心話,您別不愛聽……”
“你這裡有沒有我愛聽的……”樊莉已經對這位年輕人的開場白有心理陰影了。
顧傑語塞。
樊莉看著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句的糾結樣,又心軟了:“你就說說我不愛聽的吧。”
顧傑松口氣,正色起來,跟樊莉面對面,不考慮任何其他,隻說自己心中所想,以期能給友人媽媽一些參考。喜歡男人這種事他可能不懂,但這種媽媽去找不滿意的兒子女朋友勸分手的戲碼實在是比比皆是,他每次在影視劇或者新聞裡看見都想說上這麼兩句——
“阿姨,和您坦白的是陸以堯,您為什麼放著自己兒子不管,要來從他喜歡的人身上下手勸分,因為您不想和自己兒子起衝突,您覺得收拾一個外人比收拾自己兒子所付出的代價要小……對吧?”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和樊莉這樣說話了,商場上大家都隔著幾層,就算心裡腹誹,也絕不會表露出來,說話恨不能拐八十個彎,兒子女兒對他自然是坦誠的,但因為孝順,很少會指出她的不對,即便指,也會選擇委婉溫和的說法。
像現在這樣被人毫不留情指出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心思,挺難扛住的。
但顧傑又沒批判的意思,他好像就是喜歡把話講明白,最大限度杜絕一切歧義,好讓自己的想法最無損失和偏差地傳遞到聽者那裡。
這樣的直白讓人難招架,卻不讓人反感,甚至隱隱還帶著某種魔力,讓你想要聽下去。
“但是阿姨您錯了,如果您今天找對人,那您不光繞不開陸以堯,還會讓他和你的關系更緊張,更對立。陸以堯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您那個人的名字,我想就是因為陸以堯想保護他,不想讓他擔負風雨,而您偏偏做了陸以堯最不想看見的事情,您覺得這是在解決問題,還是在激化矛盾?”
樊莉:“也有可能我就做通思想工作了,那個人就離開陸以堯了。”
顧傑:“然後呢,陸以堯就不會傷心了嗎?”
樊莉:“失戀這種事,傷傷也就好了。”
顧傑:“那被親媽傷害的呢?”
樊莉皺眉,定定看顧傑。
Advertisement
“我也是將心比心,說的不一定準,”顧傑道,“但我想陸以堯為什麼肯對您坦白他喜歡男的,一定是因為她信任您,尊重您。不然他完全可以一輩子拖著不結婚,就搞地下情。明知道您不可能立刻認同,為什麼還要跳出來自討苦吃,因為您對他很重要,他希望得到您的認可,希望跟家裡人的關系是徹底坦誠的。可是他這樣尊重您,您的做法尊重他嗎?如果您今天找的就是他喜歡的那個人,那麼您一番話對那個人造成的傷害,實際上等於全部都傷在陸以堯身上。”
樊莉心裡難受,顧傑說的每句話都在理上,她竟然真的開始想如果她今天找對了人,雙方撕破臉,等到陸以堯知道真相,該是什麼心情……
“所以這件事就無解了,陸以堯知會我,我就要接受,對吧。”樊莉覺得自己進了一個死胡同,沒法前進,又不願後退,最終隻能衝顧傑露出一個酸澀的笑,“你真是個很好的說客,但不管你怎麼勸,我也沒辦法接受我兒子喜歡男的。”
顧傑不假思索搖頭:“說服您接受男人喜歡男人這件事,是陸以堯要做的,我不會替他勸您,再說我也做不到,這對於我也是一個未知領域。”
樊莉愕然,有些弄不清了:“那你剛剛說這麼多……”
“我是想讓您明白,無論最終這件事是什麼結果,您都應該和陸以堯去溝通,去解決,而不是去找其他人。”顧傑道,“因為問題的根源在於陸以堯喜歡男人,這和他喜歡的是誰沒關系。”
樊莉臉上露出哀傷,這一次不是假的,是真的,顧傑的話讓她難受,也讓她絕望:“為什麼好端端就這樣了呢,這是不正常的,男人就該喜歡女人,他怎麼就不能呢……”
“這種事情我也說不清,但他不是個例,其實同性戀從古至今都存在,不是有句話叫存在即合理……”顧傑編不下去了,他對這個領域真的是完全空白啊,“但有一點我知道,他真的很愛您,所以才不願意騙您。”
樊莉垂下頭,顧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清清楚楚看見一滴眼淚落到她的腿上,又瞬間被暗色布料吸收,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他心裡真有我這個媽,怎麼忍心讓我這麼難受。”
顧傑聽見她說。
沉默半晌,顧傑開口:“他不忍心。我記得我媽以前總願意和我說,兒子啊,不管遇見了什麼天大的事,別自己扛,和媽說,媽就算幫不上忙,光聽一聽也算是幫你分憂。我其實沒和我媽說過什麼糟心事,怕她難過。但如果我遇見了陸以堯這樣的情況,我也會選擇和我媽說,因為是你們讓我們相信,父母對兒女的愛可以包容一切。”
顧傑眨眨眼,壓下眼底熱氣,覺得說得自己都想家想媽有點心酸了。
樊莉仍然低著頭,肩膀輕輕抖動。
顧傑傾身過去拍拍她後背,心裡一片酸楚。
不知過了多久,樊莉終於抬起頭,臉上有淚痕,但本就是素顏,並沒有很明顯,讓顧傑驚訝的是她的平靜速度,發泄得無聲,平復得利落。
顧傑心裡感慨,不愧是陸老師的娘。
“謝謝你不和我這個中年婦女計較,還願意和我說這麼多。”樊莉舒口氣,真誠地看著顧傑,“雖然我還是……但就像你說的,根源在陸以堯,這是我們家庭內部問題,找別人麻煩沒有意義。”
終於把友人媽媽說通讓顧傑產生了巨大的成就感,想也不想就抓住對方的手舉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掰腕子:“阿姨您放心,今天您來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和陸以堯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樊莉怔住,繼而明白過來。
若是顧傑和陸以堯說了,陸以堯必然生氣她的自作主張,那之前顧傑說的那些“激化矛盾”“傷害陸以堯”,估計一個不差都得應驗。
如今再想想,這件事做得不僅衝動,欠考慮,還挺愚蠢和沒道理的——日常聽見妻子暴打小三的新聞,她總覺得該打的是丈夫,找小三有什麼用,不料輪到自己頭上,一樣腦袋發熱。
“謝謝。”樊莉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慶幸今天找錯了人,更慶幸找錯的這個人是顧傑。兒子在娛樂圈裡的朋友的確不多,但如果都是像顧傑這樣的,那有幾個也就足夠了。
重新調整解決問題方向的樊莉,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顧傑要送她下樓,她沒讓,於是顧傑隻送到門口,最終目送友人媽媽進電梯,才關門回屋。
不過回屋之後,他又跑到窗戶那裡往下看,沒過多久,陸以堯媽媽出了單元門。
她的車子不能進業主的地下停車場,所以停在了園區的露天停車位。
顧傑看著她慢慢走遠,心情復雜。
出櫃這種事,光是想想就夠折磨人了,而且這注定是個持久戰。他自認沒有扭轉乾坤的力量,唯一能做的也隻是盡量幫陸老師把親媽帶回家,防止戰場擴大,殃及無辜,至於關起門來怎麼繼續解決,隻能給陸老師送上祝福了。
這輩子頭回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雖然有點感覺身體被掏空,但為了朋友,值。
顧傑這樣想著,關上窗戶,轉身回臥室,深藏功與名。
……
大楚一邊開車,一邊從內視鏡看後面的老板。
自她從顧傑家出來之後,就一言不發,隻望著窗外出神,有些恍惚,有些迷惘。這不是大楚熟悉的樊莉,沒有平日的犀利,從容,篤定,反而顯得有些脆弱。
他不知道顧傑家裡發生了什麼,但或許症結也並不在顧傑家裡,因為從今早見到樊莉,對方就是一副受到了打擊的樣子。
跟了樊莉多年,大楚還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哪怕偶有情緒激動甚至失態,也大多和陸國明有關,罵上兩句,便差不多了,生氣而已。但這次不是生氣,而是某種更……
“不回公司了,”樊莉忽然收回目光,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說,“先在這附近轉一下。”
大楚不明所以,但眼看著平日裡的老板又回來了,便不再多問,開始駕著車在附近一圈圈繞。
而後座裡,樊莉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
電話一直沒人接,看得出樊莉的臉色越來越差。
一次不行撥兩次,兩次不行撥三次,不知打到第幾次的時候,那邊終於接了,但顯然並不是她想要找的人——
“哦……在開會是吧,那麻煩你告訴他,樊莉找……對,現在。”
大楚不是故意想偷聽,但八卦心實在是人類致命的弱點。
“樊莉找”三個字顯然很管用,因為很快大楚就聽見樊莉和正主對話了——
“我要見你,馬上……什麼,你不在北京?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哦,不確定……是不是兒子出事了你也不管!”
大楚心裡一驚,後座的老板已經大獲全勝——
“行,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在XX等你。”
大楚現在相信真的發生天大的事情了,因為發誓要和前夫老死不相往來的樊莉,主動給前夫也就是兒子他爹打了電話。這件事要是傳到公司裡,夠老員工們茶餘飯後八卦上一年的。
……
陸以堯原本計劃的是周末回家,可才過了兩天,就接到了親妹的電話:“哥你快回來吧,家裡出事了!”
陸以堯呼吸一窒,第一反應是親媽出事,而且罪魁禍首肯定是自己這個剛出櫃的不肖子:“別急,你說清楚,到底出什麼事了?”
陸以萌:“爸來了!”
陸以堯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不是因為妹妹把“爸來了”說的像“狼來了”,而是“爸來了”本身,就足夠驚悚了。
“爸……來哪了?”陸以堯聽見自己心撲通撲通地跳,生怕是一場空歡喜。
“爸來咱家……不,來我和媽這邊了!”陸以萌為了讓親哥更明確,不僅十分注意措辭,還迫不及待追加描述,“他現在就坐在客廳裡,媽還讓他自己沏茶!”
“媽沒給他沏茶?”
“那怎麼可能,連阿姨要給他沏茶媽都沒讓,非讓他自己動手。”
“那還好……”陸以堯平穩一下心跳,“局面還能控制。”
“他倆之間的局面能控制,就怕等下你回來之後的局面控制不住。”陸以萌語氣沉重。
“我?”陸以堯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然是你,”陸以萌無語,“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麼事能讓兩個十六年不見面的冤家坐在一起喝茶?”
“什麼冤家,”陸以堯不自覺皺眉,“那是爸媽。”
“是,爸媽,”陸以萌嘆口氣,“二老讓我通知你,現在立刻放下手裡的一切工作,回家接受教育。”
陸以堯看看時間,也已經五點了,便幹脆利落道:“行。”
父母同框一直是陸以堯的夢想,無論是在英國念書,還是回國出道,偶爾夜深人靜,他都會把這個念頭翻出來,借著月光看看。然而隨著父母分開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念想也越來越淡,到如今,幾乎已經要接受父母不可能破鏡重圓的事實了。
現在忽然告訴他,親爹正坐在親媽家的客廳裡喝茶,哪怕目的是為了一起抽他這個孽子,也讓他高興得控制不住腳下,一路壓著限速跑回家,差點被拍照。
到家時,天色初暗,陸以堯停好車,一路走到家門口,腳步輕盈得不像要面對出櫃後的血雨腥風,倒像要迎接闔家歡樂。
“我回來了——”開門進玄關,陸以堯一邊朗聲道,一邊往客廳裡看。
“咳——”生怕他認不出來似的,客廳傳來親爹的咳嗽。
陸以堯克制不住心情飛揚,迅速換鞋進客廳,陸以萌第一個迎過來,陸以堯順勢把脫下的外套遞給妹妹,然後迫不及待往沙發上看去,果然,親爹親媽都坐在沙發上!
雖然二人各守一端,恨不能隔開銀河,可陸以堯還是開心,再開口時,聲音都跟唱歌似的:“爸,媽。”
陸以萌抱著親哥外套躲到不遠處的餐凳上,不想進暴風圈,然而看著從見到爹媽在一起的時候就開始為之擔憂掛心的親哥,就這麼喜氣洋洋回來了,她總覺得詭異,這是什麼最新的出櫃套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