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生病時的典型狀態,我看著他的嘴唇抿起的弧度,猜測他應該還有一點低燒。
指尖微動,我克制地將手握成拳頭。
女人從廚房端了一碗粥出來,細心地挑出裡面的姜絲,又剝了一個雞蛋,蛋白放在盤子裡,蛋黃用勺子壓碎了混在粥裡:「存哥,嘗嘗?」
江存不吃姜,是嫌棄姜味太重。
不吃蛋白,是因為我愛吃蛋白。
我隻覺得眼睛刺痛,仿佛下一秒眼淚就要湧出來,隻能趕緊移開視線。
多過分啊,是故意的嗎,故意讓我留下來,目睹他和別人的親昵。
江存沒動那碗粥,隻是隨意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
語氣就是單純地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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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坐在他身邊,虎視眈眈看著我的女人。
我知道,我但凡稍微泄露一點對江存的感情,一場爭吵是免不了的。
我再也沒什麼能給江存的了,那我就給他省點心吧。
想到這裡,我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又緊了一點。
手心傳來尖銳的刺痛,但臉上已經可以露出自然的,甚至稍微帶了一點羞澀的笑意:「還不錯,馬上要結婚了。」
江存聞言,掀起眼皮盯著我。
他的眼底倒映著我的身影。
很久以前,他的眼底隻有我的身影。
我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到時候,你們來吃喜酒啊。」
江存不會來的,所以這個謊言我也不怕被拆穿。
女人臉上對我的敵意終於消失,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江存身上:「存哥,你快吃呀,不然就冷了。」
我抱著杯子,克制地抿了一口,然後禮貌地提出要離開。
江存也跟著起身:「我送你。」
「存哥你還生著病呢,我來送吧。」
江存並不理會,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稍微越過了男女之間的安全距離,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味。
關門聲在身後響起,我沒有回頭,徑自朝電梯走去。
江存的腳步不緊不慢,頻率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突然很想抽一支煙。
「結婚也好,你早就該結婚了。」江存咳了一聲,嗓音帶著一絲沙啞,「他對你挺好吧?」
我怕一出聲就是哽咽,隻能壓低聲音,「嗯」了一聲。
「那你呢?」稍微平復了呼吸,我笑著問他,「你們感情看起來也挺不錯的,應該好事將近了吧?」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我連忙走進去,胡亂地按下關門鍵,甚至不敢聽江存的回答。
直到電梯門徹底關上。
我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再見。」
這次是真的,再也不要見了。
7
那晚我是走回家的。
走了快三個小時,一邊走一邊哭,到家時口幹舌燥,噸噸噸喝了一大壺水,然後沒卸妝沒洗澡直接埋進被子裡,把自己裹成一個蠶蛹。
因為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又想起好多以前的事。
江存親爸在工地上打工,他後媽對他不好,常常不給他吃東西,我做飯時就偷偷留一碗給他。
第一次來月經,衛生巾都是江存給我買的。
青春期剛發育時,我洗澡常被繼父偷窺,後來江存就以做作業為借口賴在我家,等我洗完澡再離開。
縣城裡開了第一家肯德基,江存啃了一周饅頭,省了生活費帶我去吃。
高中時流行打毛線,我熬了三個晚上,給江存織了一條黑白配色的圍巾,他每個冬天都翻出來戴,直到我們分手,被留在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大學時我們在一個城市,但我課業很重,江存上班的地方離我很遠,囿於經濟,我們並不能經常見面,所以一天要打好多個電話。
除了發薪日,江存隔三岔五也會給我打錢,他說是客人給的小費。
室友得知我有個在酒吧上班的男友,表情都很古怪。
她們覺得我是乖乖女,和酒吧混子八竿子打不著。況且江存還能得小費,想也知道接觸的人很多很雜,搞不好心就花了。
但我對江存的信任近乎盲目,從沒有懷疑過他的人品。
為了給江存準備生日禮物,我瞞著他接了家教,存了好久的錢,給他買了一件S貴的羽絨服。
我送了江存很多東西,大多和取暖有關。大概是小時候太窮了,冬天總是格外難熬。
那時候是真難。
但可能因為知道身後有人,所以從來也不覺得苦。
隻是很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凌晨四點,我徹底沒了睡意,索性起身。
這個房子是我去年買的,付了首付,花了很多心思裝修,一點一點,把它布置成了我喜歡的樣子。
我找出一個儲藏箱,開始收撿物品。
給江存買的水杯,收起來。
碗筷,收起來。
毛巾牙刷,收起來。
逛街時買下的覺得會很適合江存的衣物,收起來。
箱子被塞得滿滿當當,我費力地把它推到儲物間。
那裡還擺放著兩個箱子,儲存著我和江存在出租屋的點點滴滴。
「我是真賤啊。」我自言自語,「還好,也就賤這最後一次了。」
8
我不再去酒吧,不再打開儲藏間,甚至會特意避開江存居住的小區周圍。
朋友生日,我帶了一瓶酒去慶祝,剛踏進她家,就被她神神秘秘拉到一邊。
「你覺得那個人怎麼樣?」她下巴朝客廳處努了努。
我環顧一圈,現場唯一的陌生人是一位男士,戴著無框眼鏡,斯斯文文的書生氣。
我笑著點頭:「挺俊的。」
「他還是單身。」朋友笑嘻嘻地問,「你有沒有想法?」
我笑著搖頭。
怕她還不S心,便又很認真地看著她說:「我現在真的沒有那方面的想法。你放心,等我想脫單了,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朋友隻能無奈嘆氣。
席間多喝了幾口酒,朋友攬著我的肩膀嘆息:「其實當初你和江存分手,我們都為你慶幸。
「你有大好的前途,璀璨的人生,要真和江存平平凡凡過一輩子,多可惜。
「可看到你現在這樣,我竟然覺得,心情復雜。」
我又抿了一口紅酒,聽到朋友說:「看過你幸福的樣子,現在也沒有不好,隻是,難免有些遺憾,有些可惜。」
我笑了笑:「有什麼好可惜的。」
「你和江存重逢之後,有沒有想過和他復合?」
「沒有。」
我做過很多關於江存的夢,好的壞的不可描述的。
但和他重逢之後,我從沒想過要和他復合,最出格的事,也就是找了不像樣的借口,和他見了面。
我愛他,所以不想強求他。
不復合也無所謂,不愛我也無所謂。
會難過會傷心也無所謂。
他好,我就好。
我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朋友怕我喝多,強行把酒杯拿走:「夠了夠了今天差不多了,別酗酒啊明天還上班呢。」
我笑著起身:「我去洗個臉。」
其實腦子挺清醒,但臉頰有點發燙,需要冷水降降溫。
「小靜,電話。」朋友拿起我放在客廳的電話遞給我。
我瞄了一眼來電顯示,詫異地接起電話:「學長?」
「我三言兩語跟你說不清楚,我給你發了個定位,反正你趕緊過來就對了。」
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掛了電話,我一看消息。
定位是某個區派出所。
朋友探頭過來:「什麼事啊?」
「不知道,什麼解釋都沒有,就讓我趕緊過去。」
「你最近和學長還有聯系?」
「沒有,我們起碼快兩年沒聯系過了。」
不過他語氣聽起來挺嚴肅的,我怕有什麼事,還是打了車趕過去。
結果一下車,遠遠就看到幾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江存和學長分別坐在派出所大廳的兩側,如楚河漢界,互不打擾:「肖絨,你過來!」
我才看到他臉上五顏六色像打翻的水彩盤。
江存聽到聲音,坐著沒動,但也抬起頭看我。
我剛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看到江存破裂的嘴角。
「你怎麼回事?又打架了?」我著急地跑過去,不敢伸手,所以隻能徒勞地上上下下打量他,「身上傷得重不重?要不要去醫院?」
「肖絨!拜託你再看看我呢,到底誰更需要去醫院啊!」學長崩潰吶喊,「你倆是不是都有病啊?」
江存聽到這話,瞬間起身,表情不善。
「所以,誰跟我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9
其實事情的經過很簡單。
學長和女朋友手牽手逛街的時候被江存撞見了。
他以為學長是我的未婚夫,背叛了我。
兩人一言不合,打進了局子。
學長這一波,純屬被我連累的無妄之災。
我夾在中間做和事佬,對學長說盡好話,又逼著江存道了歉,才籤了調解書。
走出派出所,學長摸著自己腫起來的臉,「嘶」了一聲:「算了,誰讓我欠你一回。下次你要再跟條瘋狗一樣咬過來,我絕對不會再善罷甘休。」
江存隻是沉默。
我有點聽不懂學長這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哦,他倆怎麼會認識?
江存工作很忙,就算是和我最親密的室友他也就隻見過幾次,理論上,他和學長根本沒有見面的可能。
但這些都不重要。
送走了學長,我又打了車準備送江存回家。
可車門都拉開了,江存卻站在原地沒動。
「怎麼了?走呀?」我不解地回頭。
「肖絨。」
「嗯?」
「你的未婚夫是誰?」
我勉強笑笑:「說了你也不認識。」
「你說了,我不就認識了。」江存語調很慢,「是我們分開的這幾年認識的嗎?」
他的瞳孔直勾勾地看著我:「找個時間,約出來大家見個面吧。」
「有這個必要嗎?」
「嗯,有必要。」
我想了想,抱歉地對司機笑了笑,關上車門,這才轉身認真地看著江存。
「江存,我們已經分手了,你不需要再對我的未來幸福負責。」
頓了頓,我垂下眼眸,壓低了嗓音:「你這樣,會讓我誤會你對我還有感情,我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又要繼續糾纏你。」
江存沉默地看著我。
「所以,就不見面了吧。」我振作精神,笑著抬起頭看他,「你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不過你要是結婚,就別給我發請帖了,我不想送你紅包。」
10
想要壓抑對江存的愛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隻能靠時間和距離來淡化的感情,經不起重逢和一丁點的關心。
「其實我至今我想不出來,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的。」垂在身側的指尖不自覺又蜷起,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江存,「所有的感情變化都有預兆的,比如爭吵變多,開始冷戰。
「我自認對你的情緒還算了解,可你好像是某一天,突然就變了。
「很決絕,很幹脆,說分手就分手,一點餘地都不給我留。
「所以,我現在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
江存眼底閃過一絲狼狽,別過頭不看我。
「你找到你想要的自由了嗎?
「如果你找到了,那這個,能還給我嗎?」
我指著掛在江存手機上的風箏掛鏈。
江存顫抖著手,費了好一點時間,才把掛鏈取下來,遞給我。
「謝謝,這樣,我們就算徹底兩清。」我握著掛鏈笑起來,「就不送你回家了,怕被你女朋友看到,會引起誤會。」
「肖絨。」江存叫住我,「你那個未婚夫,真的存在嗎?」
「你就當他存在吧,也不用擔心他會不會傷害我。」我灑脫地聳肩,「不會再有任何人,比你傷我更深。
「所以你大可以放心,被你拋棄我都能活,若是不幸再被拋棄一次,我應該也可以。」
我沒再看江存的表情。
那天回家之後,我看了風箏掛鏈很久。
這個掛鏈買得很匆忙,質量不太好,已經有點掉漆,繩索也換了材質和顏色,不是原始的那一根。
我撥通學長的電話,從他含糊的語句中,拼拼湊湊,終於還原了一部分江存和我分手的真相。
學長說,他私下找過江存,給他看了我在學校參加各種比賽和晚會的錄像。
他覺得江存配不上我。
或者準確來說,他覺得,他和我,比我和江存,更相配。
「我承認,當時年輕氣盛,說話是有點不過腦子。」學長嘆氣,「我追了你整整四年,你愣是沒正眼看過我,所以我有點心氣不平。」
「後來聽說你和江存分手,我以為我機會來了。」學長笑了笑,「肖絨,你眼裡什麼時候才能容得下別的男人啊?
「我比江存差在哪裡?」
「你挺好的。」我誠懇地回答,「不比江存差在哪裡。」
「破壞了你的幸福我確實有點抱歉,看得出來,你對江存現在也還有感情。江存對你……別的不說,至少保護欲挺強。但你也不要美化你沒走過的那條路,人心易變,從你上大學開始,你和江存的人生就已經是分水嶺,隻能越走越遠,終究不會是一路人的。」
我掛了電話。
什麼才叫一路人?
有相同的學歷背景,有體面的工作,有差不多的生活圈,是不是就是一路人?
但這麼多年過去,我從來不覺得,我和他們是一路人。
11
那個風箏掛件我第二天出門上班時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但是剛到公司門口我就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