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內景空間被搭建成方家的席武堂,即武林大會現場,桌案相連,杯盤酒盞,說是武林大會,更像是一場眾門派把酒言歡的盛宴。
方煥之的位置是主位,但並不高於其他位置,既突顯了主人的身份,又給予所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該有的尊重。
群演已基本就位,但還沒有全部坐定,稍顯雜亂。
搖臂還在半空中晃來蕩去地找角度,錄音師和燈光師也不敢有一絲懈怠,哪怕已經準備就緒,仍緊盯著現場,隨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變化。
一些配角演員已經先行抵達,尤其飾演方煥之的仲家昆,正拉著飾演海空方丈的老朋友,對戲+走位。
大場面+群戲+高潮劇情,這部戲最華彩的部分能不能耀眼,就在這一搏!
終於,五位年輕演員帶妝進入現場。
唐璟玉,方闲,徐崇飛,趙步搖,狸兒。
無論他們的演技照前輩有多少差距,毫無疑問,他們才是這部戲的第一天團,戲好不好看,就在他們身上。
隨著他們的到來,這場戲的陣容,齊了。
現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連群演都不自覺安靜下來。
監視器後面的陳其正轉頭看一眼已經快要窒息的搭檔,無力嘆息:“你一定要比演員還緊張嗎?”
宋芒捂著胸口,手指已經將明黃色的衣服布料擰成一團:“不行,克制不住的激動,發自靈魂的顫抖……”
陳導不是第一次見搭檔這樣了,但每一次他仍然忍不住吐槽同樣的問題:“本子是你寫的,你到底有什麼可激動顫抖的!”
宋芒的回答也一如從前:“就因為是我寫的才情難自抑,我必須親眼看著文字被百分百還原成鏡頭,才能放心。”
陳導向來不願爭論,但侮辱他的專業,不行:“我哪次拍出來的鏡頭讓你的本子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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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芒對搭檔有信心,但也謹記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凡事都有意外,我必須要把風險控制在最低。”
陳其正可以肯定,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這位搭檔磨合到嚴絲合縫了,就倆搭不上的齒輪,硌愣著在藝術道路上艱難前行吧。
“我先和你約法三章,你是來圍觀的,不是來導演的,不能再發生中途逼我喊停的事情。”
陳其正是吃過虧的,上回那個電影的高潮戲,兩個人在現場吵起來了,就因為有個演員自由發揮了一句詞,他覺得沒什麼,宋芒直接爆發。他也是氣急了,於是當著所有演職人員的面,上演一出金牌導演編劇對掐戲,丟人丟大了。
“OK。”宋芒知道陳其正指的是哪件事。事後他也很後悔,兩個對藝術較真的人碰到一起了,掐起來沒毛病,但大庭廣眾,就不好看了,也影響導演威信,“這算第一條,剩下兩條呢?”
“沒了。”
“不是約法三章嗎?”
“重要的一條頂三條。”
“……”
重新看回監視器的時候,所有演員已基本就位,陳其正深吸口氣,心慢慢沉靜下來,舉起擴音器低緩而有力道:“來,各單位注意了,先走一遍戲——”
所謂先走一遍,即調度比較復雜的戲份和場面,先不拍攝,而是讓演員先演一遍,過程中,導演會隨時打斷,確定和修正攝像機拍攝角度,演員的走位,甚至是演員的動作和神態,以期拍攝正式開始時,能夠流暢順利。
這場戲一共走了三遍。
三遍走完的時候,堆積的情緒已經讓冉霖的胸腔快要炸開了。
陸以堯沒有再和對方說任何一句臺詞以外的話,他沒辦法做到冉霖這樣連靈魂都仿佛被戲中人佔據,但他不願意打擾這樣的冉霖,這樣全身心投入的,發著光的,演員。
不僅是陸以堯,唐曉遇、奚若涵還有飾演狸兒的女演員,都沒敢同冉霖搭多餘的話。
誰都看得出來,他現在不是冉霖,是方闲,而今天的方闲,就是瘋狂的,慘烈的,瀕臨崩潰的——
唐璟玉從海空方丈那裡得知“落花劍譜”就在方家之後,既為報仇,也為戳破方煥之的陰謀,便同意帶海空方丈進入方家,趕在武林大會之前,尋找劍譜下落。
他以玉少爺的身份,帶著喬裝成老翁的海空方丈,大搖大擺穿梭於方家的每一處,廚房,兵器房,柴房,臥房,藏寶閣等等,最終在方闲書房的一道暗格裡,發現了落花劍譜。
原來真像海空方丈說的那樣,所謂落花劍譜驚現流馬鎮,不過是方煥之放出的消息,為的就是除掉反對他的門派,好在武林大會上順利當上盟主。
海空方丈讓唐璟玉收好劍譜,待武林大會上,一舉戳破方煥之的陰謀。唐璟玉欣然應允,卻不料在武林大會上,事情陡然生變,方煥之重傷瀕死,而方闲,也終於知曉唐璟玉背著他做的一切。
“《落花一劍》第835場第1次……”
啪!
“老衲想來領教一下方盟主的若谷劍法,不知可否賜教?”
飾演海空方丈的老戲骨站起來,銀眉長髯,面相寬容而慈善,平緩而有力的聲音在偌大的席武堂中回蕩,霎時讓所有人情不自禁閉了嘴,無論是喝酒的,闲談的,嬉笑的,都靜下來,整個席武堂鴉雀無聲。
飾演方煥之的仲家昆聞言微笑,放下杯盞,從容不迫地起身,朗聲道:“老方丈言重了,該是晚輩向方丈請教一二。”
一個笑面狐狸,一個城府似海,四目相接,劍拔弩張。
不滿意方煥之當武林盟主的並不隻菩提寺一家,但敢冒頭的,海空方丈是獨一份。
坐在不遠處的冉霖早不復走戲時的濃烈情感,這會兒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爹和德高望重的海空方丈,面色平靜,眼神茫然,完全一副“不知道這是唱的哪一出”的霧水模樣。
陸以堯坐在冉霖旁邊,按照劇本,下意識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屏息凝視,靜觀其變。
方煥之走出桌案,來到席武堂的正當中,恭敬地對海空方丈施禮,隨後長劍緩緩出鞘。
海空方丈微微點頭,手上的禪杖微微抬起,又飛快落下,咚地一聲,杖柄敲在地面,低沉而壓抑的悶響。
“方丈,多有得罪了!”
方煥之一言既出,手中劍凌空飛起……
“唔!”
劍未出雲,方煥之忽然彎下腰脊,痛苦捂住胸口。
“停!血袋——”
導演一聲令下,血袋立刻被送上來,仲家昆含入口中,重新恢復彎腰捂胸口的痛苦姿勢,前後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其餘所有人,演員也好,工作人員也好,都維持著喊停前的狀態、姿勢,一動不敢動,一聲不敢出,生怕哪裡起了變化,待鏡頭繼續時,穿幫而不自知。
拍攝繼續,閃電般的中斷仿佛不曾發生。
隨著仲家昆咬破血袋,噗地一口鮮血噴出,冉霖騰地跳起來,撞開桌案衝進席武堂正中央——
“爹!”
鏡頭裡的方闲扶住方煥之,一臉心急如焚。
監視器後面的陳其正和宋芒,屏住呼吸,緊盯屏幕。
方煥之顫顫巍巍抬手,指著三丈之外的海空方丈,艱難道:“你下毒害我……”
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動未動,連禪杖都沒舉起,滿眼詫異,好似對發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隻是想領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劍法,這、這怎的變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彌陀佛,老衲連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過。”
百川谷的神醫上前來,替方煥之把脈,很快,便對著方闲遺憾搖頭:“滅真散,中毒者隻要施展內力,真氣運行,便會毒發,無藥可解。從脈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餘。”
“來人!”方闲對著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脫不了幹系,但此時此刻還能記著用“留”,足見方闲已不復當初的莽撞和衝動,變得穩重而成熟。
海空方丈一臉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詞,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未及方闲說話,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玉少爺在三天前進過廚房!”
方闲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發緊,聲音發顫:“你進廚房做什麼?”
唐璟玉自小討厭廚房的氣味,幼時二人偷吃,都是方闲進去偷,他在外面把風。
唐璟玉靜靜站起,心情竟然平靜了,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計劃中的場面,但當方煥之運氣吐血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
他隻是想當中揭穿方煥之的陰謀,至於殺他報仇,根本還未提上計劃。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為表誠意,他應該替海空方丈頂這口黑鍋。
但他不想。
連根針落下都能聽見的寂靜裡,唐璟玉的聲音清亮如鍾:“廚房,我進了,但毒,我沒下。”
方闲嘴唇顫抖,似有一些預料,又不敢相信,聲音啞得厲害:“所以我才問你,進廚房做什麼……”
“找落花劍譜。”唐璟玉再無半點隱瞞。
方闲瞪大眼睛,衝擊接二連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劍譜……在我家?”
唐璟玉定定看著他,良久,緩緩從懷中掏出劍譜:“是的,我找到了。”
方闲無法相信一般,不自覺地搖頭。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書房的暗格裡。”
方闲大腦一片空白,茫茫然。
方煥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聲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別聽他的……”
方闲的目光在親爹和兄弟之間來回,忽然不知道該相信誰。
唐璟玉冷笑,高聲道:“為什麼不讓方闲聽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醜事都揭開嗎!落花劍譜重現流馬鎮,根本就是你為血洗反對你的門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樣!唐家你總不會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條人命……不,你不會忘的,你把我帶回來了,震斷我的經脈,像養條狗一樣養著我這個唐家餘孽,聽著我一口一個義父的叫你……”
“唐璟玉!”方闲厲聲打斷他,可打斷完,又泄了氣勢,顫著聲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層出不窮的惡毒言辭咒罵方煥之三天三夜,可對上方闲的眼睛,那到了嘴邊的惡語,忽然就出不來了。
方煥之死在了方闲臂彎裡。
至死,這人也沒有“其言也善”,唐家滅門的事也好,落花劍譜的詭計也好,一個字都沒認。
方闲緩緩站起來,挺直脊梁,環顧全場。
滿席武堂裡,大多在等著看方家的笑話。他那些平日裡囂張跋扈的哥哥們都躲在堂下,沒人衝出來為方家主持公道。
那就他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