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片玫瑰,丁漢白挽袖培土,正親手栽種。樹蔭下,扎著一架秋千長椅,紀慎語懶貓上身,臥在上面看書。久久,樓內靜了,別墅裝潢一新,隻等著打掃通風。
丁漢白滿手泥土踱到秋千旁,膝蓋一頂令長椅搖晃,再蹲下,晃來時用身體擋住。紀慎語離他很近,他低頭親上:“晚上自己睡,我盯著人搬家具。”
紀慎語問:“你不回淼安?”
丁漢白說:“回去的話要半夜了,你給我留門嗎?”
哪次晚歸不等呢,紀慎語未答,從兜裡掏出一顆小珠,糖心原石,又從對方兜裡掏出別墅鑰匙,把珠子掛上。丁漢白低頭一看:“你再管我嚴點兒,還刻個‘慎’字,怎麼不把全名都刻上。”
紀慎語裝蒜:“是為人謹慎的意思,不是我……”
丁漢白就用髒手去鬧,搶了紀慎語的鑰匙,一模一樣的原石,浮雕小巧精致的雲朵,一共五朵。“五雲是吧?”他抗議,“給自己弄那麼雅致,怎麼不刻個‘漢’字?不是漢族嗎?”
這二人扯皮,當著新栽的玫瑰。
傍晚,紀慎語獨自回淼安巷子,破屋空了大半,他們的東西已經搬進別墅。他翻出買給丁漢白的西裝,熨燙一遍,想著,明天……總該穿了吧。又找丁漢白送他的珊瑚胸針,戴上,在鏡子前照了許久。
丁漢白留守別墅,工人們一車車搬家具,光雙人大床一共四張,方桌圓桌交椅圈椅,各式櫥子櫃子,紅木烏木黃花梨,全是金貴玩意兒。終於折騰完家具,工人前腳走,後腳來一輛面包車,是佟沛帆和房懷清。
面包車後排座位全拆了,隻有滿當的紙箱,裝著丁漢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丁漢白和佟沛帆連搬數趟,總算將一樓的庫房填充飽滿,沒來得及道謝,他發現一幅畫,展開,烏沉沉的茶色,恢弘的《江山圖》。
房懷清說:“以前的得意之作,送你和師弟當遷居禮物。”
丁漢白謝過,送走那二位。接下來他將所有燈打開,要親自布置這幢“婚房”。
挑一粉青釉貫耳瓶,擦擦放於頭廳;二廳,倚牆的矮櫃上放黃花梨四方多寶匣,旋出四隻抽屜可以扔鑰匙和零錢;客廳茶幾擱花絲金盒套玉盅,盛紀慎語愛吃的點心;忘了門口,放紫檀嵌珐琅腳蹬,省得穿鞋彎腰費力。
丁漢白一趟趟從庫房挑物件兒,杯盞花瓶,字畫屏風,一樓結束還有二樓,裡面結束還有花園……他的發梢和襯衫都汗湿了,從沒如此用心過,就為造一個舒適的家。
酸一點,叫他和紀慎語的愛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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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竹林七賢薄意雕件兒擺上書桌,終於布置完畢。已經深更半夜,丁漢白累極,癱坐在椅子上,偌大的房子此時隻他自己,安靜得要命,適合想些事情。
他便想,用那困倦的腦子。
良久,丁漢白神思觸動,抽一張紙,握一隻筆,在第一行落下三個字。洋洋灑灑的,他寫滿半張,臨走將紙擱進主臥的床頭抽屜。
回到淼安巷子時快三點,裡面亮著燈,紀慎語仿佛就在門口,開門朝他身上撲。他接住,抱起來,進屋聞見宵夜香味兒。冬菜餛飩,竟給他包了一盆。
“我是豬麼?”他問,然後把一盆吃得湯都不剩。
最後一次用漏涼水的管子洗澡,丁漢白沾床喟嘆,紀慎語拱他懷裡,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他問:“高興什麼?”
紀慎語答:“什麼都高興。”
擺酒,遷居,眼下,以後,什麼都高興。
他們一夜相擁,難得又睡到日上三竿。那身西裝就掛在櫃旁,丁漢白摘下襯衫,入袖,正襟,叫紀慎語為他系扣。從下往上,紀慎語一顆顆系住,最後拾起他的手,為他戴珍珠扣。
丁漢白說:“珍珠。”
紀慎語沒有抬頭,心跳得厲害。
丁漢白又說:“一年了。”
去年今日,紀慎語初到丁家,他們第一次見面,眨眼都一年了。
丁漢白取出珊瑚胸針,戴在紀慎語胸前,像別著支玫瑰。穿戴整齊,這空蕩的舊屋與他們格格不入,鎖好門,和街坊道再見,他們離開了。
仍是追鳳樓,揮霍成性的丁老板包下整間,門口石獅子都掛上花,生怕別人不知道有喜事。多少賓客歡聚於此,隻以為是慶功,誰能料到那二位主角心中的小九九。
長長一道紅毯,從門口鋪到臺前,花門纏著玫瑰,每桌一碟子八寶糖。姜廷恩拽著姜採薇來了,一進門便嚷嚷:“怎麼跟結婚一樣,誰布置的?”
說完屁股一痛,轉身撞上丁漢白。“大哥!”他倍兒得意,“大哥,等會兒你能不能給玉銷記打打廣告,做人不能忘本嘛。”
姜廷恩說完亂瞄,待不住,找紀慎語去了。
丁漢白攬住姜採薇,低聲問:“聽說我要有小姨夫了?”
姜採薇心裡門兒清:“還在了解階段,不像你,都辦婚宴了。”
丁漢白居然害羞,抿住薄唇笑,抬眼望見紀慎語跟姜廷恩打鬧,笑得更浪蕩。他過去把人領走,宴席將開,亮相之前他要說幾句私房話。
偏廳一隅,他問:“緊張麼?”
紀慎語點點頭:“……還行。”
丁漢白先笑,而後鄭重:“慎語,我之前說過,明裡辦慶功宴,實則是你我的婚酒。不瞞你說,我這人張狂燒包,現在恨不得蹿臺上高呼,狗屁搭伙師兄弟,你是我丁漢白的老婆。”
紀慎語紅臉一瞪:“我建議你反著說。”
丁漢白討饒:“那我是你紀慎語的老婆,反正潘金蓮都當過了。”
這言語的工夫,大堂內宴席已開,所有人落座,倒了酒,擎等著主角露面。丁漢白和紀慎語定定呼吸,返回去,並肩停在花門後。數百目光襲來,該緊張,該知臊,可他們坦蕩大方,無半分扭捏地邁出步子。
這一道紅毯可真長啊。
像這一年來走過的路。
及至臺前,丁漢白在眾目睽睽下攥住紀慎語的手,站上去。滿座賓客一愣,咂出味兒來,大驚,難以置信,卻也染上滔天的好奇。丁漢白滿足這好奇心,說:“古玩城順利開張離不開各位的擔待,今日慶功宴感謝大家賞臉。”
人們剛松一口氣,丁漢白又道:“我這輩子不會婚娶,也不會放著鞭炮擺酒,今天天氣晴朗,不如趁此機會當我辦喜事吧。”
紀慎語僵直立著,手心出汗,晃見旁邊的宣講臺,臺上竟然擱著一本紅皮冊。紅緞包皮,行楷燙金,寫著喜結連理,蓋著丁漢白印。臺下抑著哗然之聲,投來驚詫目光,他被丁漢白緊握著,隻覺前所未有的安心。
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
他們倆結結實實瘋了這一回,這輩子大概就這麼一回。
人們含糊其辭地祝賀,他們欣然接受,挨桌敬酒,像極了新婚兩口。熱熱鬧鬧,迎來送往,這場宴席直擺到午後。等人走盡,丁漢白和紀慎語並坐臺邊,端著解酒湯,捧著“結婚證”。
上面還貼著他們第一張合影。
丁漢白留過洋,該問一句“願不願意嫁給我”,但他什麼都沒說。旖旎的,繾綣的,什麼都沒說,隻拉起紀慎語,奔向他們的新房。
別墅門口停一輛車,是丁漢白定的花。他推紀慎語一把,說:“花園有點空,我再弄弄,你去看看屋裡。”
紀慎語暈乎,傻傻地朝前走,進門,木著眼睛端詳這個“家”。
穿過門口,腦中莫名浮現與丁漢白初見那天,他一直沒說,當時丁漢白講話時,帶著吃完西瓜的甜味兒。經過頭廳,粉青釉叫他憶起芙蓉石,那是他和丁漢白初次切磋。
二廳陰涼,像去年夏天的漢唐館,像丁漢白手下的磚石。可餐廳暖熱,又像那熱氣氤氲的澡堂子,像令他叫苦不迭的桑拿房。
紀慎語拾階上樓,曾經,他與丁漢白立在門口臺階,立在廊下臺階。他不禁一晃,晃到那咣當咣當響的火車上,丁漢白擁著他,叫他看了場最漂亮的夕陽。
露臺放著盆富貴竹,紀慎語遠遠瞧著。他當初故意雕壞富貴竹,被丁漢白握了腕子,誰敢想到,他們的手後來會緊緊牽住。
紀慎語走到書房外,看見掛著的家訓——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丁漢白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模樣。
初相識不順眼,誤會,隱瞞,卻擋不住吸引。而後交心,動心,明知道相愛很難,但誰都沒有後悔。分別各相思,聚首共患難,經歷一輪春夏秋冬,才走到現在這裡。
紀慎語進入臥室,沒發覺已經淚流滿面。
他走到床邊,將備用鑰匙放入床頭抽屜,看見那一張紙。拿出展開,第一行寫著“自白書”三字。
我,丁漢白,生長於和平年代,有幸見時代變遷。今年二十一歲,喜吃喝玩樂,愛一擲千金,才學未滿八鬥五車,脾氣卻是出名的壞。年少時勤學苦練,至今不敢有絲毫懈怠,但妄為任性,注定有愧父母。不過,拜翹楚大師,辭厚薪之職,入向往行業,成理想之事,人生尚未過半,我已沒有任何遺憾。
感恩上天偏愛,最感激不盡處,當屬結識師弟慎語。我自認混賬輕狂,但情意真誠,定竭力愛護寶貝珍珠。一生長短未知,可看此後經年。
夜深胡言,句句肺腑。——丁漢白書。
紀慎語渾身顫慄,這時丁漢白在花園中叫他,他起身跑下樓,擦擦眼淚,經過一樓客房時看見對方。這是小小的一間,卻有大大的窗,開著,把花園的景兒全框住了。
紀慎語踱步到窗邊,望過去,見丁漢白立在大片鮮花之中。那人長身玉立,抬眼,他們的目光對上。一旁,是幾株盛開正好的白頭翁。
他看著他,他看著他。
去年今日,恍如昨日,卻盼明日。
誰都沒有開口,隻承了滿身陽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