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斯年看來:“怎麼?豆沙甜死你了?”
紀慎語說:“要是梁師父在就好了。”
張斯年掃興道:“好好的提六指兒幹什麼,去去去,進屋睡覺去。”他眼裡,那紀慎語就是個仍在發育的半大孩子,吃了就該睡,睡著就該長。
等外間隻剩師徒倆,張斯年說:“小虎子白天過來一趟,說他給打聽了,那樓竣工在即,盯著的投……投資商,多呢,你抓緊點兒。”
寅虎卯兔,小虎子是張寅的乳名。丁漢白點點頭,幹了一杯酒。
張斯年說:“我當初收你為徒,除了你有天分本事,還有個原因。”待丁漢白看來,他抱肘回想,“你特別狂,爺似的,那勁頭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頓,老頭驟然謾罵:“瞧瞧現在,快他媽跟我現在一樣了!你被抄了家還是被弄瞎一隻眼?端著深沉樣兒給誰看?!”
這高聲把裡間的那位驚夢了,紀慎語跑出來,外間卻沒人,丁漢白被揪到了院裡。張斯年扔一把鐵锹,指著中央,讓丁漢白挖。
丁漢白發懵,撬開松動的磚石,連挖數次,露出一個箱子。弄出來,撲了土,撬開後裡面是個大泥團。紀慎語湊上去一聞,不讓敲,去自己背包裡翻出藥水,抹上去,那堅硬的泥竟一點點軟化了。
貯存器玩,這種方法最有保護力。
一層層剝開,裡面的物件兒一寸寸暴露,就著明晃晃的燈泡,襯著烏麻麻的黑天。鐵鏽花看清了,獸面紋看清了,獅耳也露出來了……丁漢白停下手,大驚失色地看向張斯年。
張斯年說:“接著擦。”
丁漢白用了一萬分的小心,胸膛震動,心髒都要蹿出喉嚨。大清雍正年制,款識一露,他將這方尊抱在懷裡,生怕摔了、磕了,指尖都緊張得顫抖。
紀慎語立在一旁,他沒那慧眼,可他懂制造。行裡有“一方抵十圓”的說法,這方器向來比其他器型珍貴,還有那遍布全身的開片,是哥釉著名的“百圾碎”。
張斯年驀然眼紅,這麼件寶貝,他父親當初為保護它而喪命。多少個夜晚戰戰兢兢,他藏著,護著,卻也白天黑夜害怕著,轉身進屋,他覺得真累。
“師父。”丁漢白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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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賣了吧,不得低於一百萬。”
紀慎語大驚,一百萬?!那是什麼概念?!
百萬高價,依然炙手可熱,這下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然而丁漢白望著老頭的背影,卻悄然改了主意。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有涉及到的價格均查閱了藏品或相似藏品的官方估價、拍賣價格,根據年份不同稍有調整。
第60章 轉機。
還是屋裡的破桌, 酒菜挪開, 鋪墊三層厚布,那方尊妥當地擱在上頭。丁漢白和紀慎語各坐一邊, 盯著, 瞅著, 舍不得摸,生怕這寶物損壞一星半點。
紀慎語問:“師哥, 這真的值一百萬?”
天文數字, 多少人一輩子都不敢夢想有一百萬,丁漢白點點頭, 旋開放大鏡檢查唇口。無瑕, 唇口與短頸, 一體的肩腹,哪裡都保存完好。轉念一想,糊著藥泥隔絕氧化,埋在地底下, 要不是他遇到天大的難處, 還會埋藏多久……
這時, 老頭在裡間哼起戲詞,唱的是《霸王別姬》中的一段。丁漢白踱入屋內,細細聽,這段戲的曲牌名是“夜深沉”,此刻唱真是應景。
張斯年倚著床頭,合眼, 吊眉,將字句唱得婉轉滄桑,最後一字結束,那幹枯褶皺的眼皮已然泛紅。丁漢白坐到床邊,問:“師父,如果我並不需要錢,那方尊你打算埋到什麼時候?”
張斯年說:“不知道。”也許再埋十年、二十年,直埋到他死。他不怕死,一丁點都不怕,朝生暮死都無妨。他倏地睜眼,動動嘴唇,卻沒講出話來,隻無限悽涼地笑一笑。
丁漢白心真疼啊:“老頭,那物件兒叫你受罪了,是不是?”
張斯年點頭,又搖頭,慌神望一眼窗外。人老了,嗓子也老,此時聽著格外嘶啞:“我以前和你一樣……和你一樣!”他驀地激動,怕丁漢白不信似的。可他曾經真的和丁漢白一樣,意氣風發,像個爺,但為了保護那些寶貝,瞎了眼睛,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經受難以忍受的屈辱。
他太害怕了,不知道餘生會不會又來一輪,所以提心吊膽。
丁漢白輕聲問:“師父,讓我挖地的時候,你心裡怎麼想的?”
張斯年面露恐懼:“我橫了心。”這迫在眉睫的關頭,他橫下心賭一把,寶貝交付,成,皆大歡喜;不成,有什麼兇險,他將來頂上,反正賤命一條沒什麼所謂。
一番話說完,丁漢白久久無法平靜。他記得紀慎語總是摸梁鶴乘的手指,於是學著,握住張斯年的手。一隻老手,一隻布滿厚繭的大手,肌膚相貼,傳輸著言語難以說清的東西。
“師父,別怕。”丁漢白哄著,“現在做生意的人很多,發家的富翁也很多,你不是說過,時代變了。這些古玩寶貝是受保護的,沒人會強奪去毀掉,永遠都不會了。”
老頭目光發怔,憶起過去嗚嗚地哭,竟像個孩子。
丁漢白心痛難當,撫對方灰白的發,那件方尊能解他所有難題,可面對張斯年的心中陰影,他卻就著深沉夜色,定下別的主意。
六十多了,埋藏著恐懼活了幾十年,他這個做徒弟的,不能隻想著自己。
待張斯年睡著,丁漢白輕巧出屋,一愣,隻見紀慎語仍守在桌旁,直著眼,居然紋絲未動。他過去叩桌,紀慎語一個激靈抱住方尊:“小心點!萬一碰了怎麼辦?!”
丁漢白好笑道:“回家麼,我困了。”
紀慎語一臉正色:“不行,我得看著它。你去裡間和張師父睡吧,我來守著。”
這模樣太過好笑,拉不走,拽不動,小屁股粘在了椅子上。丁漢白洗完澡端盆水,擰湿毛巾給紀慎語擦臉,擦完往那嘴裡塞上牙刷,為了不動彈,竟然刷完就著水吞了。
丁漢白問:“你現在一心看它,都不瞧我了是嗎?”
紀慎語盯著獅耳:“你當我沒見過世面吧,這寶貝脫手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我一定要仔細看著。至於你,你身上有幾顆小痣我都知道,少看兩眼也沒什麼。”
這一通理由真是噎人,丁漢白無奈,兀自鎖門關窗,折回,將紀慎語一把拎起,用著蠻力拐人睡覺。紀慎語晃著腿,眼神直勾勾地望著方尊,忽地屁股一痛,叫丁漢白輕摑一巴掌。
丁漢白罵:“瞧你那德行,看情郎呢?!”
裡間門關上,紀慎語認命地打地鋪,躺好,關燈,但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悄聲說:“師哥,一定要找個上乘的買主,有錢是肯定的,還要真的喜歡,最好長得也英俊,性格得善良……”
丁漢白說:“你給方尊找買主還是找婆家?”
床上呼嚕聲響起,紀慎語問:“師哥,咱們怎麼謝張師父?”
丁漢白湊耳邊咕哝,紀慎語大驚,而後知曉原因卻十分理解。他抱住丁漢白,說些別的,手伸入衣服摸人家寬闊的背,按在脊梁第三節 ,那兒有一顆小痣。
夜深人靜,千家萬戶都睡了。
隱隱約約的,有一點雨聲。
紀慎語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去外屋看方尊是否安好,回來,撞上張斯年喝水。又睡兩個鍾頭,他再次爬起來,去看方尊是否依然安好。
他一會兒來看看,一會兒來看看,天快亮了,又來。張斯年起夜上廁所,問:“六指兒他徒弟,你有完沒完?跟我徒弟同床共枕就那麼難為你?”
紀慎語臉一紅:“……我確認東西還在不在。”
張斯年氣道:“我藏了幾十年的東西都沒丟,現在還能不翼而飛?!”
天大亮,酣睡整夜的丁漢白精神飽滿,瞧著紀慎語的眼下淡青直納悶兒。聽張斯年講完,樂不可支,樂完,一派鄭重,說:“師父,這方尊交給我處理,無論做什麼都行?”
張斯年一怔:“你不賣?”
這師父太聰明,丁漢白說:“不賣了,你最愛逛古玩市場,不久後我開古玩城給你逛,你還最喜歡博物館,那,把這寶貝擱進博物館怎麼樣?”
年歲不同,時局大變,當年無數珍寶被打砸破壞,張斯年要用命護著,生怕走漏一點風聲。那份懼意根植太深,解鈴還須系鈴人,如果把這方尊上交,國家都給予肯定表揚,那張斯年的心頭陰翳就徹底除了。
這寶貝埋著,不見天日,張斯年想,擱進博物館的話,那人人都能見到欣賞。他微微發顫,難以置信地問:“真能那樣辦?真的……不會招禍?”
丁漢白點頭:“我來辦,有什麼,我擔著。”
燃眉之急依然燃眉,但解決張斯年的心病,丁漢白和紀慎語都認為值得。他們倆繼續忙活,上午跑一趟工商局,中午又和博物館的領導吃了頓飯。
紀慎語不喜應酬,被逼著鍛煉交際,丁漢白說:“我現在做生意,總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不拜託你拜託誰?”
可紀慎語想,他才十七,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別人會信他嗎?再一瞧丁漢白,這人也才二十一,他既然配得上丁漢白,應該也不會差吧。兩個得意精好久沒放松過,在春夏交接的路上闲逛,買了蝈蝈,喝了汽水兒,頗有苦中作樂的意思。
一晃,彼得西餐廳,門童穿著考究,拉開門,出來一男一女,是姜廷恩和商敏汝。姜廷恩像這五月的花,含羞帶臊,傍著枝兒,縈繞著愛你在心口難開的氣質。商敏汝呢,隻當是帶大侄子吃飯。
四人對上,算不得舊愛,可也是被父母認可的青梅竹馬,丁漢白叫一聲“姐”,偷瞄那小南蠻子有否吃味兒。商敏汝氣不打一處來,張口就訓,怪他對不起父母長輩。
丁漢白問:“你見我爸媽了?”
今天丁延壽和姜漱柳搬家,商家過去幫忙兼暖房,折騰完,姜廷恩非要來喝咖啡。商敏汝掃向紀慎語,打量,嘆息,她念書工作,學的,做的,古今中外的大小事了解許多,算是最開明包容的一類人。可紀慎語年紀還小,丁漢白不是東西,她嘆這個。
告別後,不是東西的和年紀還小的都很失落,逛也沒了興致,卻又不想回家。兩人相視一定,再不猶豫,直接坐車奔了二環別墅區。
城中最金貴的住宅群,大門關著,闲雜人等不許入內。丁漢白和紀慎語沿著外牆溜達,找到路西的一面,數著屋頂,數到第五停下。紀慎語發散思維:“五號,因為你五月初五生的,師父師母才選五號。”
“……”丁漢白竟想不出反駁的話,後退幾步助跑,蹬著牆面猛地一蹿,直接上去了。他扒著牆頭使勁望,五號的花園種了什麼樹啊,樹旁好像是一盆蘭花。巴望著,別墅裡出來一人,拄著拐杖,高大,是丁延壽。
他嚷道:“我爸出來了!又伺候他那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