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說:“辦事應酬當然要穿,我自會買上七八套,不會穿你給的。”坐直,挨近,勾對方的腰,“你買的一身,像結婚穿的。”
這欲揚先抑叫人心緒起伏,紀慎語哭笑不得:“結婚?和我是不可能了,和別人?你更別想。”
丁漢白輕輕笑:“民政局不給辦證,我自己做一張,紅緞包皮,行楷燙金,印上我的玫瑰章,就算我娶了你。”他趁紀慎語怔著,“我說過,將來古玩城有你的一份,合作就是合伙人,不合就是我的內人。”
渾話多如牛毛,薅都薅不幹淨,紀慎語擦完趕緊躲出去。
悠悠白日,丁漢白換好衣服去玉銷記,快過年了,要整理收拾的東西不能耽擱。在一店對了下半年的賬,又將沒完成的雕件兒統計一番,安排出活兒順序。
“老板,鋪首耳的鼻煙壺扔廢料箱好幾天了。”一伙計壯著膽子湊來,“我舍不得扔,能、能要了嗎?”
一般廢料即碎料,也有些大顆的,隻是鼻煙壺還沒見過。丁漢白拿來一瞧,怪不得,掏膛掏壞了。他嫌道:“活兒真糙,哪個笨蛋幹的?”
伙計答:“大老板幹的。”
罵早了,丁漢白咂咂嘴瞪對方一眼,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偶爾一回可以理解。他又翻開記檔冊,七八隻玉勒子,四五隻薄胎玉套墜,隻見出料,沒見東西。
伙計說:“大老板給二店做的。”
難怪失手,原來是忙中出錯。丁漢白合上冊子就走,走到門口一頓,吩咐:“以後二店再請我爸添件兒,要多少,用什麼料,趁早告訴我。”
伙計為難道:“如果大老板不讓呢?”
丁漢白吼一嗓子:“他還不讓我遲到早退呢,我他媽現在就撤!”當真走人,沒回家,直奔玉銷記二店,黑著臉進門像踢館砸店的。
丁爾和從後堂出來,微微意外,客氣得很。
丁漢白在門廳踱步,尋見丁延壽的手筆,刻琮式玉勒子,鳳穿雲的套墜,用的都是無暇好玉。他又奔後堂料庫,徑直取下掛鎖的盒子。丁爾和交出鑰匙,打開,裡面是未琢的上等玉石。
“自家的店,活兒亂就亂了,但賬不能亂。”丁漢白拿走幾塊,“你攤煎餅還得自己揣雞蛋呢,不然就要加錢,哪有又吃蛋又不給錢的好事兒,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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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這一出上門討債就被丁延壽知道了,飯吃完,隻剩一家四口。紀慎語察言觀色,主動給丁延壽捏肩,想讓師父消消氣。
丁延壽說:“就你威風,為了幾塊料讓兄弟難堪,一家人你追究那麼多幹什麼?”
丁漢白立在窗邊:“開門做生意最忌諱一家人不分彼此,否則遲早出岔子。今天東西不夠,他們讓你雕幾件幫襯一把,明天要是虧了賬,是不是就要挪店裡的款項?”
紀慎語感覺掌下肌肉繃緊,急忙安撫:“師父,你別生氣。”他考慮片刻,“師父,我多嘴一句,我同意師哥的看法。有些事兒就是從一道小口子開始的,之後口子越豁越大,就補不上了。”
丁漢白說:“二店他們負責,如果有什麼需要幫的盡管開口,你忙不過來我上,我忙不過來還有慎語,但前提是賬不能亂。不然,有困難咱們就幫,他們隻會越來越懶,沒半分好處。”
這親兒子難得沒發飆,簡直是苦口婆心,丁延壽認了,他狠不下心拉不下臉的就讓丁漢白做吧。末了,倍感慰藉地關懷,傷還疼不疼?
丁漢白立刻犯了少爺病,疼啊,累啊,委屈啊。丁延壽卒不忍視,忙揮手讓紀慎語弄走這煩人精,求個耳根清淨。
翌日,丁漢白又睡到晌午,院裡安靜無聲,沒活人似的。他出去瞧,廊下無人,踱到隔壁窗外故技重施,悄麼聲地看。那屋裡整潔幹淨,紀慎語坐在桌邊畫著什麼,工具與木盒各自攤開。
紀慎語在畫袖扣,他得先設計好樣子,不能大不能小,方或者圓,哪種鑲嵌法,又用什麼點綴……木盒裡是他從揚州帶來的散料,其中一顆珍珠正好派上用場。
丁漢白輕咳,立在窗外問:“你做什麼呢?”
紀慎語低著頭:“我給你做一對袖扣。”他一頓,些許害羞,“珍珠的。”
丁漢白欠得慌:“我一個大男人戴珍珠袖扣啊,多不硬氣。”
紀慎語睨來一眼:“我一個大男人還叫珍珠呢,我打死起名的人了嗎?”
笑聲嗤嗤,從窗外徐徐飄來,而後淡了,遠了。珍珠扣子,這是遲來的定情信物,丁漢白心頭煮水,趟過院子鑽進南屋,取出他之前收的圓肚小玉瓶。
這是件有情意的東西,正配有情意的人。
丈量尺寸勾畫輪廓,開切割機,他將那小玉瓶切了。薄薄的白玉片,向光通透,背光瑩白清潤,他捏一隻最細的筆,伏案屏息。
丁漢白和紀慎語分居南屋北屋,不出半點聲響,隻有手裡的窸窣動靜。外面那樣熱鬧,掃房子的,燒大肉的,皆與他們無關。他們在桃枝碩碩的季節相識,一晃已經白雪皑皑,冷眼過,作弄過,一點點親近了解,剖了心,挖了肝,滋生難言的情愛,冒著不韪的壓力賭上這生。
丁漢白驀然眼眶發緊,卻不影響手中動作,一邊凸榫,一邊凹槽,一邊龍紋,一邊鳳紋。雙面拋光,分為雞心佩,合為同心璧。
如此一天,夜裡,紀慎語做好那對珍珠袖扣,攥在手心,喜形於色地去獻寶。他先聲明:“我第一次做飾品,好與不好,你都不要嫌棄。”
丁漢白嫌這嫌那的脾性太深入人心,辯解不得,隻能點頭。他放下挽著的袖子,抻抻褶兒,伸手讓紀慎語為他戴上。紀慎語攤開手掌,那兩枚珍珠扣光澤厚重,是整顆珍珠切半鑲嵌而成。
戴好,紀慎語低頭凝視:“師哥,我那天決定送你這個,想了好多。”他抬首,“當時不知道能與你走多遠,把這扣子當自己送你,就算以後不成也有個念想。”
他被抱住,氣得笑了:“誰知道你那麼壞,撞車嚇我,逼得我死心塌地,不撞南牆不回頭了。”這三兩句話分外戳人,丁漢白靜默許久,說:“慎語,我既然這樣逼你,就已經想過了最壞的情況,我不是個窩囊廢,護自己心愛之人還是做得到的。”
紀慎語聽不得酸話,掙開裝忙,去收拾矮櫃。丁漢白便住口,斜倚床頭,目光膠著,將對方鎖在視野中反復打量。他一早意識到紀慎語漂亮,那眼睛,那輪廓,那喜怒哀樂的表情沒有不好看的……可一早他不開竅,如今再看他也就不單純了。
紀慎語脊背發燙,轉移話題:“你今天在南屋做什麼了?”
丁漢白敷衍:“你送我情深義重的扣子,我當然也要回贈點什麼。”
紀慎語支吾:“……那倒不用,就當、就當是我給你下的聘。”
打江南來的通透人物,蹲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折騰櫃子,還說什麼婚娶下聘!丁漢白騰騰火氣,看不下去,咳嗽一聲口幹舌燥。紀慎語扭臉,極有眼力見兒地端來杯溫水,又將被子給他蓋好。
見他神情有異,紀慎語問:“師哥,你在想什麼?”
丁漢白輕飄飄地說:“我在想那檔子事兒。”
紀慎語一愣,明白過來立即退後。丁漢白振振有詞:“我血氣方剛愛上你,你圍著我走來走去噓寒問暖,你說我會想什麼?”
再說了,端水蓋被,喝飽了肚子,溫暖了身體,那懂不懂飽暖思淫欲?丁漢白越想越理直氣壯,那雙眼也一並放光。
紀慎語說:“我才剛和你在一起……”
他反問:“《憲法》規定要相愛十年才能有肌膚之親?”
紀慎語發急:“我、我們揚州都是起碼半年才能……”
丁漢白發狂:“你再編!你幹脆說你們揚州遍地童子雞好了!”他冷哼一聲,哪像個動了心思求歡的,倒像是地主惡霸追債的。
有人做榆木疙瘩柳下惠,他不行,他要選風流餓鬼花下死。
紀慎語臉面發熱:“那你自己冷靜,我去睡了。”
丁漢白確認:“我自己冷靜?”他怡然自得地拿出那本《春情秘戲》,細細翻閱,“哪天我再畫一本古代的,衣飾繁復脫起來更具風味兒。”
紀慎語唯恐汙了耳朵,道句“晚安”就撤,撤到門口抓住門,偏頭望來,對上丁漢白發壞的目光。他半身灼燙,字句輕如沸水上的氣泡:“……我、我怕疼。”
丁漢白猛地蹿起,瞠目結舌,可對方已經摔門逃走。他心髒狂跳,哪還有剛才遊刃有餘的流氓相,被那一句怕疼攪得血脈都開始逆行。
紀慎語更不好過,遁地也撿不回丟掉的臉面。如斯直白,近乎赤裸,他以往清心寡欲隻知道學藝,認了隔壁那位,什麼不正經的都無師自通了。
那一頁頁魚水交歡的圖畫叫他驚愕,卻也實打實給他啟了蒙,隻是他怕疼。大概是磨手指頭的緣故,反復經歷,就對痛楚熟悉敏感許多。
拿不上臺面的,無法宣之於口的,紀慎語蜷在被中臉紅心跳,斷斷續續琢磨了半宿。而丁漢白早已呼呼大睡,紙筆擱在枕頭旁,紙上一幅生動的畫。
第二天清晨,紀慎語早早躲去前院,生怕與丁漢白對上,後來又跟丁延壽去玉銷記,讓師父的一身正氣消消他的偏斜思想。
如此躲了一天,打烊前給伙計們發過年紅包,而後就放假了。傍晚歸巢,他在飯桌上沒看見丁漢白,回小院找,隻有南屋亮著。
紀慎語敲門:“師哥,吃飯了。”
丁漢白說:“不餓,走。”
那人的吩咐向來擲地有聲,紀慎語乖乖走了。而丁漢白已經悶在機器房整天,鑽機沒停,取了最好最大的一塊玉石出胚細雕。
夜裡,紀慎語洗完澡坐在床上看書,看得入迷,沒發覺機器終於關停。
南屋一黑,丁漢白立在門當間活動筋骨,雙目清明,步伐穩健。他填補腹內空虛,而後洗漱更衣,還將床單被套全更換一番。忙活整個白晝,等的就是這漫漫長夜。
“珍珠,睡了?”他敲門,“有東西給你瞧。”
紀慎語學舌:“不瞧,走。”
丁漢白說:“雕了一天的好物件兒,真不瞧?”
勾人好奇,紀慎語更改主意。他捧著書,待丁漢白進屋後引頸張望,似乎看見一座巴掌大的玉石擺件兒。丁漢白繞到床邊坐下,從後抱著他,奉上那東西。
淺冰青的玉,光澤瑩潤,觸手生溫……雕的是二人交頸。廣袖繁紋,鬢發散亂,如他們此刻一前一後的姿勢。胸膛貼著肩背,前方那人衣襟半敞,坦著肩頭鎖骨,兩腿微微敞著,沒穿褲子……
紀慎語不是慎語,是失語。丁漢白的呼吸拂在他耳後,叫他顫慄不止,說:“玉石雕人體,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敞著腿,要緊處卻沒露著,叫猶抱琵琶半遮面。”
那小人兒被後方之人懷抱著,撫摸著,手伸在繁復衣裳裡,引人浮想聯翩。而小人兒身前抱一三弦,圓圓的琴鼓正遮住兩腿之間……三弦,唱揚州清曲伴的就是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