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的最後一夜,這二人都沒睡著。
第二天踏上歸程的火車,還是一方臥鋪小間,紀慎語直接爬上床躺好,背朝外,作勢睡覺。丁爾和問:“他怎麼了?”
丁漢白亂撒氣:“還能怎麼,看見你心煩唄。”
紀慎語盯著牆壁,火車晃蕩他卻老僧入定,而後兩眼酸澀不堪,閉上,靜得像方丈圓寂。捱過許久,有乘務員推著餐車賣飯,他聽見丁爾和要去餐車吃,那豈不是隻剩丁漢白和自己?
他骨碌起來:“二哥,我跟你去吃飯。”
丁爾和似是沒想到:“行……那走吧。”
丁漢白安坐床邊,眼瞅著紀慎語逃命般與丁爾和離開,哭笑不得,又感覺有趣。他從來討厭誰才欺負誰,可攤上紀慎語,煩人家的時候欺負,如今喜歡了,還是忍不住欺負,總之煞是缺德。
他無奈望向窗外,明白該給對方時間。
轉念又擔心,如果紀慎語始終不接受,他就此放棄?
丁漢白思考無果,索性繼續看那本《酉陽雜俎》。看到卷十三,紀慎語隨丁爾和吃飯回來,他不抬頭,等紀慎語重新上床,說:“老二,你不是覺得無聊麼,我給你講故事吧。”
丁爾和疑惑地點點頭,他什麼時候覺得無聊了?
丁漢白講道:“這卷叫屍穸,第一個故事是永泰初年,揚州的一個男子躺在床上休息。”他使眼色,丁爾和會意:“這麼巧,看來揚州男子吃飽了就愛躺床上休息。”
紀慎語蹙眉睜眼,那一卷他還沒讀,隻能聽著姓丁的陰陽怪氣。丁漢白繼續講:“這位揚州的男子睡著了,手搭在床沿,突然被一隻大手抓住,死命地拉,叫天天不靈,叫師哥也沒人應。”
紀慎語聞言將手臂蜷在胸前,摳著棉衣拉鏈。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豁出一條裂縫,那雙手把男子拽下床,掉進了洞裡!”丁漢白聲情並茂、抑揚頓挫,“男子掉進去,裂縫迅速閉合,地面隻留一件米色棉衣……不對,是一件長衫。”
丁爾和問:“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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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喊:“立刻挖地啊!挖了幾米深,土地中赫然出現一具屍骸,連肉星兒都沒有,顯然已經死去好多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地上片刻,地下會不會時光飛逝?丁漢白不停發散:“知道為什麼有手拽男子嗎?因為地底下有亡魂。”他沉下一把嗓子,“這是火車,火車下面是鐵軌,那麼多工程,修鐵路是最危險、死人最多的。”
話音剛落,車廂內頓時漆黑一片,丁漢白衝到鋪前摸索紀慎語的手臂,猛拽一把,變著聲嗓嚇唬人。“師哥!”紀慎語喊他,縮成一團往裡面躲。
丁漢白又裝英雄:“快來師哥這兒。”
紀慎語嚇了一跳,循著聲兒撲去,被丁漢白從鋪上抱下。這時火車過完隧道,又亮堂起來,丁爾和早已笑歪。他惱羞成怒不停掙扎,丁漢白說:“老二,去抽根煙。”
車廂隻剩他們兩個,丁漢白用鐵臂箍著他,解釋中藏著戲謔:“對不起,我跟你鬧著玩兒的,誰讓你不搭理我。”
紀慎語欲哭無淚,放棄掙扎做待宰羔羊。丁漢白惻隱微動,將人放下蓋被,拾起書繼續講。他難得這樣輕聲細語,慈父給愛子講故事也不過如此,偶爾瞥一眼對方,直講到紀慎語睡著。
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數站靠停,旅人耐著性子熬到終點,魚貫而出,紛紛感嘆冷了許多。
前院客廳備著熱湯好菜,三個小年輕成功採買歸來,既要接風還要慶功。落座,紀慎語默默吃,丁漢白在右手邊講此行種種,趣事、險情,唬得滿桌人情緒激動,喝一口湯潤喉,遞上採買單。
丁延壽展開一看,頓時變臉,桌上也霎時安靜。他問:“六成凍石,二成雞血?胡鬧!誰讓你這麼辦的?!”
丁漢白說:“先吃飯,吃完我好好解釋。”
丁延壽氣血上腦:“解釋?解釋出花兒來也是先斬後奏!這麼多年摸索出來的比例,去時連零頭都給算出來,你平時任性妄為就算了,店裡的事兒也敢自作主張!”
紀慎語從碗裡抬頭,張嘴要為丁漢白辯解,可都要與對方劃清界限了,於是又生生壓下。姜漱柳見狀立刻說:“慎語,這幾天在內蒙冷不冷?去草原沒有?”
話鋒忽轉,紀慎語回答:“不冷,草原上全是雪。”他幹笑,不由得想起丁漢白在草原上造的孽,強迫自己換個話題,“小姨給我織的手套特別暖和,我每天戴著。”
姜漱柳為了防止這父子倆吵起來,竭盡心力聊其他,就此看向姜採薇:“我們年輕的時候送禮物也都是送圍巾手套,自己織。”
姜採薇說:“你能送姐夫,我隻能送這幾個外甥。”
姜漱柳建議:“過完年二十四了,也該談個朋友。”姐姐從來不愛催這些,形勢迫人隻好嘮叨,“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好的都被人挑完了,你嫁誰去?”
姜採薇配合地說:“沒人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等到二十七八還沒嫁人,那我就搬出去,總不能讓你和姐夫養一輩子。”
這姐妹倆一唱一和,分秒不給丁延壽說話的機會,把丁延壽憋得夠嗆。丁漢白安心吃飯,自覺危機已過,不料左手邊那位猛然站起,風水輪流轉,杵掉了他的蟹黃包。
滿桌人抬頭望來,紀慎語心如鼓擂,他說:“小姨,過幾年我大了,我想娶你。”
鴉雀無聲,丁家人全部呆若木雞,姜採薇更是吃驚得難以發聲。紀慎語立得筆直,臉面通紅如遭火烤,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採薇怎麼想,而是……
忽然,湯碗碎裂聲好似石破天驚,丁漢白砸得手臂都發麻。他大罵:“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丁延壽支吾:“慎語,雖然你和採薇沒親緣關系……”
丁漢白不依不饒:“就算八竿子打不著也不行!”他連著丁延壽一起瞪,“除非你願意和自己徒弟當連襟!”起身踹開椅子,怒視著紀慎語,“還是你想當我小姨夫?!”
咬牙切齒,字句間能嚼下一塊肉,丁漢白這劍拔弩張的氣勢太過駭人,似乎還要掀掉桌子。姜採薇忙打圓場:“都坐下,開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明天就領個男朋友回來讓你們瞧。”
丁漢白炮火亂轟,衝姜採薇吼:“知道他沒人惦記,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著,他不念著你念誰?!”
姜採薇冤比竇娥,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漢白讓騙人的。
這頓接風洗塵的飯實打實氣瘋幾個,簡直精彩紛呈。飯後,丁漢白欲抓紀慎語回小院,卻被丁延壽扣下,他無法,手心抹了漿糊似的,光松開便花去一時三刻。
紀慎語一溜煙兒逃了,如躲洪水猛獸。
許多天不在,小院有些冷清,燈泡倒還是那麼亮。紀慎語身心俱疲,行李懶得收拾,洗把臉便上床歇下。三五分鍾後,又下床插上門闩,不夠,又鎖上窗子。
丁漢白舟車勞頓,被老子關起門上家法,不管道理是不是大過天,瞞著不報必須教訓。幾十下雞毛掸子,鋼筋鐵骨都難免腫痛,何況他這一身冷不得熱不得的肉體凡胎。
打完,丁延壽才容許出聲:“解釋吧,說不清就去水池裡睡覺。”
丁漢白一五一十地解釋,他根本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去之前就計劃清楚。丁延壽腦仁兒疼,驚訝於兒子說改就改的魄力,但更憂心:“你有什麼把握穩賺不賠?”
丁漢白說:“穩賺不賠是最基本的,我要讓玉銷記一步步回春。”承諾這回事兒,他敢許,就有把握,“就算一敗塗地,我自掏腰包補賬。”
丁延壽問:“你哪有那麼多錢?”
丁漢白胡編:“大不了賣身,難不倒我。”
丁延壽叫他氣得幾欲昏厥,賣身?從小慣著養大這敗家東西,吃喝玩樂的開銷算都算不過來,張嘴就說賣身?賣血都更靠些譜!
夜深露重,丁漢白終於被放行,小院卻隻剩一盞孤燈。他沒惡劣到推門破窗,隻在廊下轉悠兩遭便回屋睡覺。
西洋鍾整點報時,代替了雞鳴破曉。
丁漢白沒賴床,爬起去隔壁問聲洋氣的“早安”,不料被褥整齊,人去樓空。他明白紀慎語躲他,那就飯桌見,誰知在前院仍撲了空。
姜漱柳說:“慎語一早去圖書館了,飯都沒吃。”
姜採薇擔心:“會不會因為昨晚的事兒不好意思,在躲我?”
丁漢白目也森然,笑也酷寒:“你有什麼好躲的?難道真以為他想娶你?不過是給你解圍,能不能別太當真?!”
他一通發火,也不吃飯,開車將石料拉去玉銷記入庫。忙起來就顧不上了,水都沒喝幹到下午,臨走特意去追鳳樓打包牛油雞翅。
丁漢白驅車到家,進小院見臥室掩著門,這是回來了,頓時看那盆富貴竹都覺可愛。“紀珍珠?”他叫,步至門口一推,正對紀慎語的側臉。
紀慎語坐在桌前看書,沒有抬首,連餘光都很克制。
丁漢白說:“我買了牛油雞翅,擱廚房熱著呢,我換好衣服咱們去吃。”他見紀慎語無反應,可也沒拒絕,隻當人家不好意思。
情啊愛啊,什麼喜歡啊,畢竟叫人害羞。
丁漢白大步回屋,豁開門,摘表的手卻頓住。地毯還是幾何花紋,圓桌還是烏木雕花,可桌上的東西無比刺眼——純金書籤、琥珀墜子、蒙古帽,竟然還有他那件洗幹淨的外套。
這一出完璧歸趙真是果斷決絕,丁漢白將表擲在地上,抓了那幾樣便衝向隔壁。雕花描草的門叫他踢開,他氣得發抖:“都還給我?什麼意思?”
紀慎語說:“我不想要了。”
丁漢白罵:“你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想讓我親,我他媽不是照樣親了?!”
紀慎語倏地望來,神情隱忍又痛苦。“親都讓你親了,也該瘋夠了,就不能放過我?”他捏皺書頁,心要跳出來落在紙上,“我是你師弟,和你一樣長著喉結的男人,你是不是昏了頭?”
對方靠近,一寸寸擋住光線,紀慎語無力地垂首。“師弟是吧?”丁漢白坐下,“你為了屁大點事兒跟我這個師哥,跟我這個男人吃醋,害怕了就喊我,難受了夜半敲我的門。樁樁件件我懶得細數,好師弟,你那麼聰明,那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無意?”
他當初動心時糾結許久,當然驚訝過性別一事,可萬千錯愕敵不過那份感情真摯。他不傻,殺了他都不信紀慎語沒有感覺。
而紀慎語何嘗沒想過,他寢食難安,沒一刻停止思索。他在意丁漢白,偌大的家他與丁漢白最親近,他對著丁漢白會心慌心亂……他不敢再想,他寧願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