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解釋:“老爺子看上我,是因為我看出幾件東西的真假,其中就包括你那哥釉小香爐。”
張寅目眦欲裂:“哥釉小香爐是假的?”他踩著盤碗殘骸踉跄至張斯年面前,俯身扣死對方的雙肩,“你連自己的親兒子都唬弄?!活該你瞎了眼!”
張斯年說:“假的當然隻能換假的,哪有那麼多以假換真。”眼皮輕闔,他倦了,“漢白,告訴他頭一件是什麼?”
丁漢白說:“是青瓷瓶。”
張寅站不穩,搖搖欲墜,想起的影像也朦朦朧朧。他自以為撿漏的青瓷瓶,顯擺過,得意過,一腔滿足登門來換,換心儀許久的哥釉小香爐,寶貝著,喜歡著。時至今日,告訴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爐也是假的。
“……都他媽是假的。”他險些絆倒,撿起包,顧不上拍拍土。
那腳步聲散亂,偶爾停頓,偶爾又急促,破胡同那麼長,叫人擔心會否摔個跟頭。丁漢白耳聰目明,許久才徹底聽不見動靜,他煩張寅,但不至於恨,當下難免動一絲惻隱。
他問:“你幹嗎對自己兒子這樣?”
張斯年似已睡著,聲兒飄飄渺渺:“自己兒子,誰不疼,抱在膝頭的時候就教。”天分這東西,不靠自己不靠別人,全看老天爺願不願意賞飯。
“沒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老頭又睜眼,瞎眼蒙翳,“我能幫他圖財,我死了呢?我用等價的小香爐換他的青瓷瓶,別人給他一坨像樣的臭狗屎,他照樣看不出來。”
老子幫著兒子上雲端,以後再跌下來,不如踏踏實實地活著。
何況這路從來就不平坦,陰翳褪去,竟變成濁淚兩行。“你知道牛棚有多臭麼,我知道。”老頭忽然哽咽,哭了,那哭聲透著心死,“家裡翻出的古董字畫砸的砸,燒的燒,我一攔,那棍子尖扎在我眼上。我怕,抖成篩糠那麼怕,現在太平了,我半夜驚醒還是怕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蝸寄於此,這破屋,這一院廢品破爛兒,身落殘疾,一並銷毀的還有壯志雄心。他不敢圖富貴,隻能偷偷在裡間鎖起門,守著一點心愛的器物回想。
丁漢白早疑惑過張斯年為何這樣活著,終於知道,隻覺心如刀絞。
他生息俱滅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鎖好院門,將張斯年扶進裡間。關窗拉燈,他沒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說:“我給你守著,不用怕了。”
丁漢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場日出。
Advertisement
又洗把臉,還是那身衣裳,隻抻抻褶兒,就這麼去了文物局。周末休息,辦公室僅有一人值班,丁漢白打聲招呼坐自己那兒,抿著唇,垂著眼,毫無聊天解悶兒的欲望。
半晌,晨報送來了。
又半晌,清潔大姐趁人少噴灑消毒水。
周遭氣味兒嗆鼻,丁漢白定在那兒,像是根本沒有喘氣。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張紙,洋洋灑灑寫了份辭職報告。
走時什麼都沒斂,桌上不值錢的託清潔大姐扔掉,值錢的送給同事們留念。最值錢的屬白玉螭龍紋筆擱,他當初從張斯年那兒挑的,壓著辭職報告,一並擱在了張寅的書桌上。
丁漢白一身輕地離開,出大門時回望一眼樓牆上的楓藤。
他不欠誰,他要奔一條別路,掙一份他更喜歡的前程。
前院大客廳熱鬧著,姜廷恩拎來幾盒月餅,是姜尋竹出差帶回來的新鮮口味兒。大家湊著拆封嘗鮮,闲聊等著早飯,不過紀慎語不在其中。
昨夜丁漢白夜不歸宿,紀慎語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沒見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麼事情能讓人一夜不歸。通宵加班?不可能。出交通事故?醫院也會聯系家裡。他最後訥訥,幹什麼壞事兒去了……
丁漢白還不知有人為他著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魚,吹著口哨。無視掉那一屋熱熱鬧鬧的親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進拱門,他撞上往外衝的紀慎語,問:“跑什麼?”
紀慎語怔著看他:“我去大門口等你。”
丁漢白高興道:“這不回來了?”
他解著袖口朝臥室走,紀慎語尾隨,跟屁蟲似的。“師哥,你昨晚去哪兒了?”紀慎語問,不像好奇,反像查崗,“睡覺了嗎?”
丁漢白答非所問:“我禮拜一不去上班。”
全家對丁漢白不上班這事兒習以為常,於是紀慎語仍追問:“昨晚你到底——”
丁漢白打斷:“以後都不去上班了。”
紀慎語摳著門框撒癔症,丁漢白突然辭職了,他想,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麼。他望著丁漢白立在衣櫃前的背影,望著丁漢白轉身靠近。“珍珠。”丁漢白這樣親昵地叫他,心情看著不壞,“你最近倒挺乖,沒逃學?”
紀慎語著實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學隻因分身乏術。那日給梁鶴乘合璧連環時他解釋,最近忙於雕玉薰爐和期中考試,其他暫不應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
可憐梁鶴乘心煩,得知“丁漢白就是丁漢白”隻能自己消化,再想到紀慎語說過師父是丁延壽,合著一門師兄弟彼此瞞著拜師,還切磋一番。
演變至此,師哥還要“招安”師弟。
梁鶴乘愁得肺疼,同時又驚奇丁漢白與紀慎語的緣分之深。
左右從睡醒就在苦等,也不在乎繼續等一會兒,紀慎語坐在廊下讀書,嗓子疲累之際丁漢白洗完澡回來。他們一同去前院吃早飯,落座,丁漢白先吞一口餛飩。
紀慎語安安穩穩地端著碗,旁邊那人不作弄他,他吃得太平。
無酒過三巡,隻有飯進半飽,丁漢白忽然說:“我辭職了。”
霎時靜默,瓷勺都不碰碗沿,筷子都不劃盤底,丁漢白抬眼環顧一遭,最後定在丁延壽臉上。“爸,我早上去單位遞了辭職報告。”他重復,給個說明,“不是人家炒我,不跌面兒。”
丁延壽沉心靜氣:“有什麼打算?”
丁漢白答:“禮拜一去店裡,本大少爺坐鎮。”
他這邊廂和丁延壽交談,眼尾餘光瞥見丁可愈看丁爾和,丁爾和沒搭理。談完吃完,收拾的收拾,離開的離開,一屋子兄弟看著擁擠。
丁漢白輕踹一腳丁可愈:“沉不住氣,我辭職你有意見?”
丁可愈賠笑:“我可沒有,就是覺得可惜。”
丁爾和來打圓場:“你在文物局工作成天各種展覽的票一大堆,他可惜的是以後得自己排隊買了,不用搭理。”
丁漢白懶得詳究,與其管別人心中所想,不如回屋補覺。可他挑剔,床墊被褥幹淨舒適,薰爐裡的香水寧神清淡,哪兒都挺好,偏偏嗡鳴聲入耳,連綿不絕。
翻覆幾回,丁漢白奪門而出,直取機器房的作案嫌疑人。踩著拖鞋定在門外,推門的手堪堪頓下,他就這麼立著,聆聽那點微弱的歌聲。
紀慎語終於雕完,正在拋光。這他知道。
紀慎語又在哼揚州清曲,春江潮水,海上明月。他仿佛看見美景。
丁漢白幹脆坐在廊下,背靠圓柱,肩倚欄杆,搭著腿閉目小憩。明明離聲源更近,可隻因摻雜一味清曲歌聲,他就心平氣順了。
紀慎語毫不知情,捧著嘔心瀝血的玉薰爐仔細拋光,火焰珠,結繩紋,鏤空的畫浮雕的字。他之所以唱,是因為他在想紀芳許,想讓紀芳許瞧瞧這件作品。
他過得很好,在進步,無需擔心。
不知幾時幾分,打磨機停了,一切都停了,丁漢白的好夢反在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中結束。他迷瞪著看向屋門,下意識地喊:“紀珍珠,拋完光了?”
紀慎語沒想到外面有人,應:“你進來!”
丁漢白推開門,日光傾瀉與燈光交雜,紀慎語背對他,腳邊一圈亮晶晶的玉屑。他行至對方身後,探頭看見玉薰爐,雙蝶耳,活環輕晃,透、綠、潤、亮。
紀慎語扭臉:“師哥,好嗎?”
丁漢白揩去他臉頰的粉末:“去叫我爸來,把老二老三他們都叫來。”
紀慎語一愣,隨即含著欣喜衝他咧嘴,一溜煙兒跑出去,再回來時扶著丁延壽的手臂,身後跟著老二老三老四,還有看熱鬧的姜採薇。
一行人將屋子佔滿,圍著工作臺,數道目光全集中在雙蝶耳活環三足玉薰爐上。紀慎語緊張,因為緊張而松開丁延壽,悄悄靠近到丁漢白身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直至丁漢白攬住他的肩膀。
“爸,怎麼樣?”丁漢白問,語氣神情表示,他在明知故問。
丁延壽反問:“你們覺得怎麼樣?”
眾人噤聲,觀望丁漢白的答復,姜採薇見狀說道:“我是外行,我隻覺得非常漂亮,如果有錢,一定會忍不住買下來珍藏。”
紀慎語不好意思地低頭,又偏頭,偷看丁漢白,想討一句誇獎。
丁漢白說:“迎春大道那間店裡的‘松鶴延年’賣了,我看這件可以頂上。”
丁延壽高聲應好:“那明天就拿這件去鎮店。”
鎮店……一時間大家心思各異,紀慎語興奮地抓丁漢白袖子,差點與對方擁抱。
其他幾個師兄誇獎請教,弄得紀慎語暈頭轉向。丁漢白陪丁延壽出去,走到敞亮的院中,說話也亮堂。“兒子,這回不意難平了?”丁延壽欣慰,“覺悟提高挺快,孺子可教。”
丁漢白頂撞:“你少陰陽怪氣,我本來就以大局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