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關緊,紀慎語躺床上生氣,他日日雕刻玉薰爐,還要應對期中考試,本就忙得恨不能兩腿一蹬。這倒好,又來一清代合璧連環,師命難違,他隻能暗罵張斯年的徒弟。
況且,玉童子那事兒,他輸給了對方。
輸得幹幹淨淨也好,從他遇見丁漢白,就明白這世上天外有天,可對方又糾纏來,贏家折騰輸家,叫人憋屈。
紀慎語猛然坐起,他這回一定要爭口氣。
廊下,紅酸枝託盤裡擱著數把刀和一把尺,旁邊放一瓶濃稠的酸奶,十六七歲的男孩子盤腿坐著,左肩倚靠欄杆,掌心託一塊碧玉。
合璧連環,圖案為蚩尤頭,淺浮雕,這都不難。難的是尺寸必須非常精準,雙環咬合或分開不能有毫釐之差。紀慎語心無雜念,披著秋日的陽光雕刻,忽然刀尖一頓,明白了什麼。
這合璧連環比玉童子要難,但難在雕刻上,所以對方在試探他的雕刻手藝?
如果對方不懂行,怎麼會更在意這個?
他暫且沒想透,先不管,好好露一手再說。
丁漢白難得上班,兢兢業業一天,回來吆五喝六地要喝小吊梨湯。廚房趕緊燉上一盅,他回小院,停在富貴竹旁,不幹什麼,看景兒。
晚霞映欄杆,少年斜倚,不似中國畫,更像是油畫。
紀慎語沒聽見丁點動靜,但暴露的一截後頸莫名發燙,回頭,對上丁漢白不太遙遠的目光,臉也跟著燙。昨夜他被對方抱著時就這樣燙,眼下如昨。
彼此怔怔,丁漢白先開口:“雕什麼呢?”
紀慎語激靈還魂,他無法解釋料的來歷,隻得手指一推將碧玉藏進袖口。“沒雕什麼,擦擦刻刀。”他最擅長轉移注意力,“這個託盤是紅酸枝的,還有你房間的衣櫃,都是好木頭。”
丁漢白隻顧著看人,根本沒看清東西,走近問:“你那玉薰爐要配木雕小座,給你選塊好木頭?”
紀慎語忙點頭:“謝謝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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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去機器房挑選木料,科檀血檀黃花梨,瞥一眼玉薰爐的顏色,選了最相襯的。等他選好出來,廊下的東西已經收拾幹淨,紀慎語端著酸奶立在當間,殷勤地給他喝。
他沒接:“等會兒喝小吊梨湯,潤肺。”
紀慎語問:“你看見玉薰爐了嗎?我快雕完了。”
丁漢白反問:“今晚還雕不雕?”他茲等著對方點頭,語氣平淡,掩飾著什麼,“那晚上還用不用我陪你?”
紀慎語忙搖頭,喃喃一句,不用。
丁漢白竟一聲嗤笑:“你說不用就不用?茶水椅子給我備好,我還監工。”
他繞過紀慎語回屋換衣服,說一不二地耍了橫,厚著臉皮繼續糾纏,屋門開合,他忍不住嘆息。丁漢白啊丁漢白,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沒出息的病症。
一連幾天,丁漢白白天正經上班,晚上不算正經地監工。
人性之復雜,紀慎語領悟透徹,他既覺得面對丁漢白不自在,可又難以停止地向對方討教。丁漢白懂得太多了,一個活環能教給他數種技法,一處叫他頭疼的難點,丁漢白手把手幫他攻克。
他向來不笨,好東西全記住,偷偷雕合璧連環時都精進許多。而且上次玉器做舊經驗不足,這回再改良,完工後甚至有點舍不得交付。
待到周五,梁鶴乘去六中找紀慎語,順便將合璧連環取走。紀慎語猜測,那人不滿意的話大概和他們師徒再無聯系,如果滿意,會做什麼?
“師父,你這樣跟他說。”他託梁鶴乘傳話。
丁漢白好生上了幾天班,不到四點就按捺不住,然後拎包早退。到達玳瑁古玩市場外,他在對面的小飯館與梁鶴乘見面,飯館裡雙雙對對吃飯的人其實並不熟,不過是為談攏物件兒的價錢湊一起,誰劣勢誰請客。
丁漢白點幾道炒菜,亮出誠意:“梁師父,對面就是銀行,我可準備好了。”
梁鶴乘說:“沒準兒你不滿意呢?”喝口小酒,沒醉,但透著酒醉的得意,“不滿意也無所謂,我徒弟的手藝不愁沒人欣賞。”
舊手帕打開,兩隻碧玉蚩尤合璧連環靜靜躺著,交合為環形,拆開分為兩環。先不看雕功,那尺寸咬合的精密勁兒就惹人佩服。雕功也沒得說,還有做舊痕跡,拿對面古玩市場絕對沒人能看出問題。
丁漢白愛不釋手,堵著一腔好話要說。
梁鶴乘先發制人:“我徒弟說了,這物件兒比玉童子難度高,說明你既懂玉雕,也有意試探他的玉雕水平。”
丁漢白遭人看穿,心一沉:“他介意嗎?”
梁鶴乘說:“他是好意,他說了,你要喜歡玉雕件兒不用這麼輾轉周折,市裡三間玉銷記,隻要你有錢,找一個叫丁漢白的,雕什麼都可以。”
丁漢白胸中一熱,他不是沒被人捧過,可這見不著、摸不著,隻言語入耳的稱贊讓他莫名心跳。那人技法精湛,還會工序繁復的做舊,年方十七卻對同行有這樣的胸襟,他欽佩……甚至仰慕。
“梁師父,我不圖東西,我要人。”他太直白,目的赤裸,“我會看,他會做,市場上不是真東西太少,是許多真的都是殘器,還不如假的。我收,他修——”
梁鶴乘打斷:“你想用這招發財?可我徒弟還小,他還瞞著家裡呢。”
丁漢白說:“這招發的財不算什麼。”他指飯館大門,透過門是街,穿過街是古玩市場,“一條影壁不停翻修,那也遮不住破舊,城市發展得很快,這兒以後會拆,那兒以後也會拆,這些零散的人何去何從?”
他在梁鶴乘的注視下倒酒:“梁師父,也許三年之後,也許五年之後,你不用逛熱了在樹下乘涼,進門就有空調,累了還有座位。”酒幹掉,火辣串通心肺,“到時候應該叫古玩城,老板就姓丁。”
梁鶴乘滯住,又轉驚詫:“你是?”
他答:“我叫丁漢白。”
話已至此,對方如意料中驚愕畢現,菜涼了,酒依舊那麼辣,他們這桌再無動靜,隻剩對峙。丁漢白早做好等待的準備,等一個答復,被拒絕就再上訴,他不僅執著,簡直頑固。
大路朝天,從飯館出來後二人各走一邊,丁漢白巴結完人家師父內心有愧,打算去崇水舊區再哄哄自己的師父。
他明白,張斯年和梁鶴乘半輩子不對付,妥協像要命。
他這半道認的師父,還真為他要了一回命。
丁漢白好酒好菜帶去,捏著鼻子幫張斯年收拾好剛收的廢品,等關門落座,他對上張斯年半瞎的眼睛。“師父,偉大的師父。”端起酒盅,他賣乖,“碰一個,一笑泯恩仇。”
張斯年與他碰杯,同時罵:“誰他媽跟你有仇,吃菜!”
丁漢白將對梁鶴乘那番話照搬,一字不差地傳達給張斯年,把自己深藏許久的想法暴露在這一間破屋。茅臺酒醇香,他說得越多,喝得越多,像打撈海洋出水文物,那些在他看來珍貴的、壓抑許久的東西得見天日了。
終於得見天日,居然得見天日。
丁漢白笑聲肆意,有酩酊大醉的勢頭,一不留神摔了筷子。他彎腰去撿,指尖摸到筷子尖,沾上油花,他想起某個夜晚因筷子滾落把某人嚇著,繼而想起某人當時油光水亮的嘴唇。
那嘴唇他也摸過,是軟的……
這時院門碰撞,咚的一聲,腳步聲迫近,有人來了。“在不在家?”來人撩開棉門簾,“給我看看這件——”
丁漢白聞聲還魂,直起身,竟對上了張寅?!
張寅更是震驚:“你怎麼在這兒?別他媽告訴我是賣廢品!”
丁漢白難得打結:“……總不能是賣身。”
第30章 絕望的珍珠。
丁漢白捧冷水洗了把臉, 洗完回神, 張寅已經霸佔他的椅子。不是冤家不聚頭,可打死他也想不到會在這兒和張寅聚頭。
他理直氣壯:“你誰啊?”
張寅氣勢如虹:“我是他兒子!”
丁漢白罵了一聲, 純純粹粹的難聽話, 他愛教訓人, 但鮮少蹦髒字兒,此時此刻此景把他逼急了。他琢磨, 張斯年怎麼還有兒子?居然還他媽是張寅?
張寅更始料未及:“你怎麼認識他?”瞪著張斯年, 忽而思及收廢品的申請,“他幫你申請, 就認識了?認識了還不算, 別告訴我你們還成了忘年交。”
他清楚丁漢白對古玩感興趣, 所以對方和張斯年一拍即合不算意外,可這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張斯年必先透露自己的本事。
張寅不忿,憑什麼?擱著親兒子不幫,卻和給點小恩小惠的人喝酒吃肉。
轉念以己度人, 會不會張斯年是在釣魚, 丁漢白有錢, 是條大魚。
這片刻,丁漢白醉眼半睜,靜悄悄、輕飄飄地盯著張寅。他大概能猜出對方腦中的腌臜,既覺得可笑,又有點無奈。“我說,張主任。”他開口, “我和老爺子真不是忘年交。”
張斯年默默喝酒,瞎眼燻得灼痛。
丁漢白說:“這是我師父,我拜他為師了。”
張寅登時站起,包都摔在地上,兩片嘴唇開合欲罵,卻先將槍口掉轉至張斯年。“你認他當徒弟?!”難以置信,火氣滔天,“你他媽老糊塗了!他在我手底下,成天和我作對,你偏偏收他當徒弟!”
張斯年淡然:“他有天分,能吃這行的飯。”
張寅掀了桌子:“就他媽我不能是不是?!”
丁漢白暫退一步,躲開一地杯盤狼藉。他在這罵聲中明白什麼,明白這對父子間的主要矛盾。但他不明白張斯年為什麼不指點親兒子,隻知道張斯年為什麼青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