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採薇了然, 二話沒說將自己的碗遞過去,故意道:“慎語,再盛一碗去吧,順便幫我也盛點。”
紀慎語見對方向他擠眼睛,立即明白,又盛一碗回來,胸中陣陣發熱,飯也吃著更甜。織手套那次是,這次也是,姜採薇賜予他的體貼就像雪中送炭,他感激到……乃至覺得受之有愧。
羹湯皆空,幾口人陸續擱下筷子。
兩位長輩外出一周,雖然算不上風塵僕僕,但也氣力有限,沒繼續教訓小輩。而丁漢白逛蕩一天累得夠嗆,才不管犯沒犯錯,撂下筷子就回去睡覺。
紀慎語緊隨其後,回到居住的一方小院才徹底放松。他踩著丁漢白的影子,上臺階,丁漢白的影子消失了,丁漢白本人也毫無停頓地走開。
他還抱著對方那件外套,打算洗幹淨再還。
紀慎語沒有關門,坐在桌前聽動靜。聽丁漢白跑去洗澡,又聽丁漢白洗完跑回來。他掐著時間出去,擋住對方的去路。
丁漢白渾身冒熱乎氣,潮湿又清新。想起紀慎語晃腳丫子甩他一身水,於是湊近模仿姜廷恩家的老黃,來回甩著頭,水珠四迸。
甩完頭暈,他皺眉問:“擋著路幹嗎?”
紀慎語說:“師哥,你為什麼替我被黑鍋?是我想學車才——”
丁漢白打斷:“那也得我讓你學啊,左右都會罵我,少罵一個是一個。”
紀慎語看著丁漢白,他想,丁漢白對他屬於“少罵一個是一個”?難道不是“不能隻罵我一個”?
丁漢白被這人盯得發汗:“你還有沒有事兒?困了。”
他連回答都等不及,繞過紀慎語回房間,走得太急甚至撞到對方的肩膀。倘若思緒凝成一團,那輕輕一撞,加上到臥室的幾步距離,就散了。
丁漢白已經躺上床,散開的思緒七零八落,這一片是紀慎語注視他的眼神,那一片是紀慎語自說笨蛋,四處飄散,很難拼合。
不光是散了,更是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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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閉眼,伸手關燈,卻觸碰著燈罩邊緣的流蘇沒有離開,那穗子弄得他指尖發痒,帶電流似的,一直蹿一直蹿,從指尖蹿到心尖。
他霍然而起,估計自己得了什麼病,含一片花旗參才沉沉睡去。
紀慎語洗完澡回來望向隔壁,早已透黑無光。他今天情緒起伏頗大,此刻疲倦至極,但仍吊著精神拎起鋁皮壺灌水,要澆一澆開始打蔫兒的玫瑰。
吃水不忘挖井人,澆花自然要想起栽花人,於是又忍不住朝臥室望。
那麼黑,丁漢白在做什麼夢?他想。
一夜清靜,丁漢白根本沒做夢,天亮後才斷斷續續夢見一點影像,朦朧的,說不清道不明,西洋鍾報時也沒能將他叫醒。
他一貫能睡,太陽高照才起是常事。
隻是西洋鍾不夠激烈,五分鍾後來了大活人。丁漢白卷被沉浸於莊生曉夢之中,驀然左耳一痛,結著厚繭的大手揪著他、擰著他,痛得他雙眼大睜。
“爸?”
丁延壽說:“還敢睡懶覺,滾起來去給我修車!”
丁漢白扒著床沿嗟嘆,半合住眼負隅反抗,折騰一番還是屈服於丁延壽的鐵拳之下。他隻好換衣服出門,早飯都不給吃,啟動破車時肚子跟著一起叫。
車扔進修理廠,丁漢白絕不多待,那裡面汽油柴油味兒難聞,機器零件又髒汙,向來是付完錢就撤。但他不準備回家,回去要被姜漱柳嘮叨,也不去玉銷記,碰見丁延壽的話等於撞在槍口上。
打輛車,直奔世貿百貨。
損失一件外套,他得再買件新的。
而家裡,紀慎語已經醒來,睡飽後懶在床上不想動,回味昨天滑稽抑或驚險的種種,慢慢露出笑。臉一側,晃見椅背上搭的外套,不懶了,利索地骨碌起來。
就一件不值當用洗衣機,紀慎語坐在水盆前搓洗,洗幹淨掛起來,等晾好後完璧歸趙。
可惜完璧的主人已經穿上新衣服,試穿時將薄外套向後一披,伸胳膊牽動到後背肌肉,那痛意綿密悠長。他反手摸,摸到一片腫起的肌膚。
昨天撞那一下有些厲害,背上沒什麼肉都腫了,丁漢白好心疼自己,掏錢包又買了件襯衫。
他獨自快活,從百貨離開又去和平廣場附近的文化街。說是文化街,其實是另一處古玩市場,因為規模最大,外來遊客最多,被文物局聯合市政府規劃一番,美其名曰文化街。
古玩這種東西,有時未必市場越大越好,可能赝品反而更多。丁漢白闲逛,每家店都進去看看,有什麼不錯的文房玩意兒,不問價格便買下來。
深入一點,有了零散的攤位,他頓住,盯著戴墨鏡的老頭看。
張斯年左右觀望,扭頭也看見他,然後若無其事地扭回去。丁漢白緩步走近,隔著一個攤位停下,瞥見張斯年手裡的東西。
粉彩葫蘆瓶,釉面上百蝶振翅,之前就擱在裡間窗臺。
一個男人停下看,摩挲的幾處顯示他懂行,低聲與張斯年交流,幾句之後擱下瓶子走了。沒談攏,沒多少是一次談攏的,互相都要吊一吊。
丁漢白經過張斯年,轉悠到街尾才折回,剛才的男人在他一米之前,果然又停在張斯年那兒。同時停下的,還有一個大爺,兩客一主,成了賣方市場。
張斯年說:“這物件兒應該是一對,現在隻有一個了。”
湊不成一對必然打折扣,可他看出顧客懂行,因此主動透露,反添真誠。男人看了又看,湊近一聞急躲開:“這是什麼味兒?”
張斯年打馬虎眼:“老物件兒都不好聞。”
丁漢白在隔壁攤噗嗤一樂,百壽紋瓶裝腌豆腐,那葫蘆瓶指不定裝過什麼不明液體。他餘光看人太累,幹脆也過去湊熱鬧,直接問:“大爺,這什麼年頭的?”
張斯年答:“民國。”
他瞎看一通:“款識是乾隆年制,民國那時候仿制的啊。”
張斯年幹笑,擎等著應付他,無視那二位的存在。既然要脫手,當然是為了錢嘛,丁漢白這副人傻錢多的模樣多招人喜歡,是個賣家都寶貝。
丁漢白扭頭問另一位大爺:“大爺,你覺著這東西靠譜嗎?”
大爺反問:“你自己不懂?”
他搖頭:“我年紀輕輕哪兒懂這個,看著好看就想買。”又轉去問男人,“大哥,你覺得怎麼樣?”
男人說:“本來一對,你買回去一隻沒什麼用,升值空間也不大。”
看完又折返,懂行認出真東西,並且不建議自己買,丁漢白知道這大哥動心了。他仍拿著,怪舍不得一般,問價錢。
他與張斯年一唱一和,最終買賣沒談成,擱下離開。繞一圈,甚至去和平廣場喂了會兒和平鴿,再回去,張斯年已經兩手空空。
“大爺,葫蘆瓶賣了?”
“賣了,四萬。”
“一對也才四五萬,那哥們兒居然樂意?”
“他家裡有一隻,湊一對能可勁兒升值,他當然樂意。”
如果表明家裡有一隻,那心思必然被賣方揣摩清楚,反不利於壓價,所以男人肯定沒有告訴張斯年。丁漢白問張斯年怎麼知道,隻見對方輕輕一笑,還踹他一腳。
“徒弟。”老頭說,“咱們不光要看物件兒,也要看人,千千萬萬的物件兒記在腦中,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見過就忘。”
兩年前,張斯年賣出其中一隻葫蘆瓶,買主就是剛剛那個男人。
他攬住丁漢白朝外走:“當託兒辛苦了,走,咱爺倆去淘換個腌糖蒜的罐子。”
丁漢白玩兒到天黑才回家,買了衣服,下了館子,繞過影壁貼邊潛行,爭取不驚動大客廳內的一爸一媽。潛回小院,富貴竹生機勃勃,那片玫瑰苟延殘喘,他涼薄地瞧一眼,並無其他想法。
反正印章已經要回來了,他毫不在意。
上臺階,虛掩的門倏地打開,紀慎語又掐著時間截他。“師哥,你回來了。”紀慎語將晾幹的外套疊好奉上,“我洗過了,給你。”
丁漢白說:“我不要了。”
紀慎語確認:“洗幹淨也不要嗎?”
丁漢白回答:“擦腳布洗幹淨也還是擦腳布,我都買新的了。”
對方說完回屋,紀慎語隻好又把外套拿回去。尺寸不合適,他沒辦法穿,可是嶄新的,扔了肯定被罵敗家子。他靜默片刻後收入衣櫃,先留著再說吧。
櫃門關上,房門打開。
丁漢白拿著藥酒進來,一副大爺樣兒:“來,報個恩。”
他反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將衣扣解開,從上往下,胸膛先見了光。脫掉襯衫,兩臂交疊搭著椅背,下巴擱在小臂上,等待對方伺候。
紀慎語隻記得昨天那一撞動靜響亮,卻沒想到紅腫淤青這麼嚴重。藥酒倒入手心搓熱,輕輕覆上去,蜷曲手指,用手心將藥酒一點點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