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的就是瓷器,中國還以瓷器聞名,紀慎語立即明白,各式器型、顏色、款識等等,基礎是瓷器本身。瓷不燒不得,要有瓷,一定要先有窯。
梁鶴乘既然是幹這個的,他必定有了解的瓷窯。一根煮玉米吃完,他拿筆在本子上寫起來,剛寫完一行,第六根小指被紀慎語捏住。
紀慎語輕輕的:“師父,有感覺嗎?”
梁鶴乘回答:“有啊,這又不是廢的。”
紀慎語一點點笑起來,隨後笑出聲,他看那根小指翹著,雖然畸形但又有趣,忍不住想摸一摸。刺啦,梁鶴乘寫完撕下紙,那上面是兩行地址。
很遠,離開市區還有幾十公裡,是個村子中的小瓷窯,老板叫佟沛帆,是梁鶴乘的朋友。紀慎語問:“師父,我自己去?”
他是外地人,時至今日隻認得幾條路,怎麼找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梁鶴乘以身體原因推辭,絲毫沒有幫助他的意味。
紀慎語看破不說破,出難題也好,磨煉人也罷,過來人辦事兒肯定自有道理。
他消磨完一個午後,背上書包要回家,梁鶴乘佝偻著身軀目送,朝著巷口,最後一米時梁鶴乘又喊他。
“別自己去,叫個人陪著。”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紀慎語衝回去:“那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梁鶴乘說:“我都風燭殘年了,能帶你多長時間?這活兒是個孤獨的活兒,門一鎖悄麼聲地幹,恨不得沒人知道自己。”
紀慎語忽覺酸得慌,鼻子,眼,七竅都發酸。
他想問,那為什麼還讓他找個人陪著?萬一被知道呢?
梁鶴乘拍他的肩:“我怕你和我一樣,捂得太嚴,最後隻剩自己,我有幸遇見你這麼個孩子,可你未必有幸再遇見另一個。找個信得過的人,哪怕瞞著,就當去郊外玩兒一趟。”
紀慎語重新走了,再不走怕讓老頭瞧見他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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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走邊回想,對方總說緣分,他隻覺得老年人迷信罷了。可萬事以緣分開頭,他們成為師徒,那三四盆花草,那一鍋香甜的玉米,他輕輕捏住老頭的小指,此刻老頭在他身後默默的目送……悄悄的,緣分成了情分。
也許梁鶴乘把紀慎語當成依傍,紀慎語也隻把梁鶴乘當作紀芳許的投射,但誰也說不準以後。真心一點點滲透,最初的私心終將磨光。
走出巷口天高路闊,卻仿佛沒巷子裡暖和。
紀慎語開始思考新的問題,他該求誰陪他走一趟?
池王府站下車時他沒有想好,走完剎兒街時他仍未想好,邁入大門繞過影壁時愈發迷茫。拱門四周清掃得幹幹淨淨,隻躺著一顆八寶糖,昨晚天黑遺落的。紀慎語撿起來,剝開丟嘴裡,甜絲絲,最外層的糖霜化開,腦海的畫面也變得清晰。
他想到丁漢白,他一早就想到丁漢白。可丁漢白最不好惹,如果他這點秘密不小心曝光,不知道得掀多大風浪。
但這顆糖太甜了,能融化那層防備。
紀慎語亂跑,喊叫:“師哥!在哪兒?!”
丁漢白從玉銷記帶回一塊桃紅色碧璽,此刻正在機器房架著刀浮雕,被這脆脆響響的一嗓子點名,險些削一道口子。
他聽著那開心勁兒,猜測又考第一了?
不應該啊,還沒到期中考試,他又猜,姜採薇的手套織好了?
丁漢白還沒猜到原因,紀慎語已經跑進來,豁開門,一邊臉頰鼓個圓球,明顯在吃糖。他繼續刻,表面裝得一派平靜,等著聽因由。
紀慎語激動完露怯:“師哥,我想約你。”
丁漢白吞咽一口空氣:“約我幹嗎?”
紀慎語隻說想出去玩兒,還說同學家在市區外的潼村,那兒風景漂亮,他想看看。說著走到操作臺旁邊,俯下身,小臂支撐臺面,距對方近得像要講悄悄話。
桃紅色碧璽,他問:“不是嫌花開富貴俗嗎?”
丁漢白說:“客人喜歡。”
紀慎語安靜一會兒,輕輕地:“那,去不去啊?”拐回原來的話題,小心翼翼地看著丁漢白,預想遭拒要怎麼辦,答應要怎麼謝。
真的太近,呼吸相拂,糖球化掉的甜味兒丁漢白都能聞見。他生平第一次握不穩刻刀,收緊手指與虎口,倒像把心也一並攥緊了。
這時北屋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丁漢白心神漸穩,放下刀跑去接。紀慎語還沒聽見答案,跟著一起跑回去。
“喂?”丁漢白接聽皺眉,“胃疼?”
撂下電話,丁漢白的神情好比嚴父發威,一步步走到門邊,嚇得樹上小鳥都噤聲。紀慎語背靠門框無路可走,終於反應過來電話是杜老師打的。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可是丁漢白自己都曠班,應該不會怪他逃學吧……
紀慎語想想還是先服軟,然而認錯的話還未出聲,丁漢白忽然問:“八寶糖好吃還是巧克力好吃?”
清了嗓子,撇了目光,那語氣中,甚至有一點難以察覺的不好意思。
紀慎語審時度勢:“你的糖好吃。”
丁漢白得意道:“盒子裡還有,吃多了治胃疼。”他大步流星回南屋,既說著荒唐的話,又沒追究逃學的事兒,卻好像一身凜然正氣。
這人好生奇怪,紀慎語喊:“師哥,那你願意帶我去潼村嗎?!”
丁漢白難得扭捏,半晌丟出一句“我願意”。
好家伙,樹上小鳥臊白人似的,竟吱哇了個驚天動地。
第24章 珠撞樹上了。
約定好去潼村之後, 紀慎語每天翹首以待, 態度也轉風車似的,師哥長師哥短, 把丁漢白捧得渾身舒坦。他自己都覺得和其他人同化了, 有變成丁漢白狗腿子的趨勢。
總算到前一晚, 丁漢白拎著工具箱進機器房,擺列出螺絲改錐要修那座西洋鍾。剛坐下, 門外腳步聲迫近, 不用細聽也知道是紀慎語。
丁漢白都有點煩了,這家伙近些天太黏他, 長在他眼皮子底下, 光愛笑, 也不知道那荒郊野村有什麼好東西,能讓紀慎語美得迷失自我。
推門動作很輕,紀慎語端杯溫水進來,不出聲, 安靜坐在操作臺一角。說他無所事事吧, 可他擦機器擦料石又沒闲著。
丁漢白搬出西洋鍾, 電視機那麼高,木質鎏金的鍾身。拿湿布擦拭,餘光瞥見紀慎語往這兒看,傾著身子很努力,他便說:“你近視?”
紀慎語不近視,隻是想盡力看清, 實在沒忍住,轉移到丁漢白的身旁。他幫丁漢白一起擦,眼裡都是稀罕,問:“師哥,我知道上面這個小孩兒是丘比特,那下面這個老頭是誰?”
丁漢白回答:“時間之父。”
老頭躺著,丘比特拿著武器,紀慎語又問:“時間之父是被丘比特打敗了嗎?”
丁漢白“嗯”一聲,拆下鍾表最外面的罩子,裡面的結構極其復雜,他皺起眉,用表情讓紀慎語別再出聲。紀慎語徹底安靜,準備好工具遞給對方,就像那次在博物館修漢畫像石。
他知道丁漢白平時脾氣不好,經常讓人不痛快,但如果丁漢白是在做事時脾氣不好,那他可以格外地忍耐。
鍾頂上的大鈴鐺已經修好,機芯和內置的小鈴鐺才是難題,丁漢白的眉頭越鎖越深,猶豫要不要叫學機械的丁爾和來看看。
之後丁爾和過來,紀慎語就去書房寫作業了,他和對方相處得不太自在。作業不多,他埋頭苦寫,寫完想到明天的出行,又抽出一張信紙。
紀慎語想,如果找到瓷窯見到佟沛帆,當著丁漢白的面也無法表明身份,不如給對方寫封信,等認路以後自己再去就方便了。
他洋洋灑灑寫滿一篇,句號畫上時傳來清脆的鍾聲,西洋鍾終於修好。
丁漢白雙手盡是油汙,去洗一趟回來,丁爾和回東院了,紀慎語卻又進來。他哭笑不得,兀自安裝零件,完工後用藥水擦去鏽跡,煥然一新。
紀慎語出神:“丘比特為什麼打敗時間之父?”
丘比特是愛神,丁漢白說:“愛可以打敗時間,這座鍾的原版設計寓意為真愛永恆。”他留學時在大英博物館見過更精美的復刻版,歸國時買了這個。
紀慎語覺得寓意太美,喃喃地說:“我很喜歡聽你講我不了解的東西。”
丁漢白這被一句話哄住,簡直想撬開紀慎語的腦殼看看裡面什麼有,什麼沒有,好知道他講什麼能唬住人。轉念又想到紀慎語這幾天的殷勤,熱勁兒冷卻,說:“我倒想了解了解,那潼村有什麼讓你整天期待?”
紀慎語支吾,隻說同學家在那兒,風景好。
什麼同學的話如此上心,丁漢白追問:“女同學說的?”
紀慎語立刻明白此中意思,順著答:“嗯,是女同學……”
第二天一早,整理妥當後他們兩個出發,殊不知前腳駛出剎兒街,姜採薇後腳就接到丁延壽的電話,通知傍晚到家。
市區川流不息,公裡數增加,人漸漸變少。駛出市區後丁漢白加速,兜風一般馳騁個痛快。紀慎語則始終盯著路,他一向博聞強記,默默記下經過的路標。
“師哥,坐公交車能到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