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怔了怔,然後淚流得更加洶湧了。
他們沒什麼文化,也不看新聞,他們不知道柏淮的爺爺到底是什麼大人物,也不知道柏正這個名字在南城意味著什麼。
他們隻知道,當年王山摔斷了腿,負責人員說他是自願跳下去的,不承認那是校園霸凌,一個單位推一個單位,誰也不管他們,也沒有賠償。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調查,義務幫助他們起訴,最後拿到賠償,支付了王山的治療費用,也從小板房裡出來進了小平房。
幫他們的人,說是有領導突然發了話。
他們不聰明,但是那個領導的名字,他們一直記得。
就叫柏正。
有時候生活就是殘忍至此,讓你想怨恨一個人,都沒有立場。
王山從前不知道這些。
他突然開口:“媽,你能不能幫我申請一下,我想見簡松意。”
-
簡松意看見王山的時候,有些恍惚。
瘦弱,蒼白,憔悴,面容平靜,神採暗淡。
和他記憶裡不太一樣。
他記憶裡的王山,還是三年前,慘白病房裡會面目可憎地說出“柏淮,我恨你”的那個偏執病人。
當時簡松意陪柏淮一起去醫院,從進病房的那一刻起,王山看著簡松意的眼神就陰冷而復雜,還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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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松意從來沒被人這樣看過,實在受不了,就去了病房外等柏淮,後來他們說了些什麼,他也不知道,隻知道第二天柏淮就走了。
所以王山的陰鬱和偏執給他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還帶著一種埋怨,以至於他格外忌憚王山,格外不願意這個人出現在柏淮的生活裡。
他這次本來不想來的,但總覺得有的事還是要徹底解開心結才行,不然總提防著這個雷區,也不是個事兒。
而且就在派出所後門,安全。
他兩隻手揣在兜裡,緩緩走到王山跟前:“來給王海求情?”
王山淡淡道:“王海自己做錯了事,自己付出代價。”
“這事兒和你沒關系?”
“如果我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做。我接受了三年心理治療,已經沒那麼瘋了,你大可放心。”
簡松意低頭踢了一下小石子,他對王海的個人經歷不太有興趣,他隻關心柏淮,懶恹恹道:“所以你這是突然良心發現,打算懺悔還是怎麼樣?”
“我沒什麼好懺悔的,我還是很討厭你們這種人,我也沒對不起柏淮,我自己摔斷的是我自己的腿,我頂多對不起我爸媽。我找柏淮,隻是想給他說聲謝謝,感謝他當時不計前嫌,幫了我爸媽,讓他們沒崩潰。”
“別,他不需要。”
這句謝謝,於柏淮而言,實在太不重要,無關痛痒。
王山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來找你。”
簡松意腳尖撥著石子兒:“如果你是想來我面前誇柏淮有多好,也沒必要,因為我都知道。”
“簡松意,你真的很惹人討厭。”
“哦,榮幸。”
“我找你是因為其他事。”王山抬頭看著他,“你知道我偷過柏淮的東西,然後和他吵了一架嗎?你應該知道,當時晚自習,吵得可厲害了,他那麼冷靜的人,好像還是第一次發火。”
“所以你想想你這個人多惹人討厭。”
簡松意不放棄任何一個表達自己對王山的厭惡的機會。
王山也並不否認:“我是惹人討厭,我也的確偷了他的東西,但是在他之前的那些東西,真不是我偷的。我偷的他的東西,也不值錢。”
簡松意絲毫不意外,柏淮是那種你在他面前把一百萬的手表親自碾碎,他都懶得看你一眼的人,讓他著急的,肯定和錢沒關系。
“那個東西,我當時從六樓扔了下去,柏淮打著手電筒找了一夜沒找到,因為我藏起來了。”
王山從身後取出一個背包,拿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裹著一個看上去有點像本子的東西,遞給他。
“我這次帶來,本來是想做個交換條件的,現在覺得沒必要了,就物歸原主。”
“柏淮的東西,你給我,算什麼物歸原主。”
王山低頭笑了一下,雙手放上輪子,滾動著,掉了頭。
“簡松意,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恨柏淮嗎,因為我喜歡過他,但因為自卑,所以從來沒有說出過口。”
而他卑微地暗戀著的人,卻喜歡另一個人,同樣卑微得說不出口。
顯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笑話。
略帶自嘲的聲音伴隨著輪子碾壓過石板路的聲音,漸漸消散在夜色裡,徒留一腔悵惘。
簡松意低頭,拆開了那個簡陋的塑料袋,裡面裹著一個本子,是早些年一個品牌的兒童速寫本。
沾滿陳舊的水漬,染著泥濘,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裝訂也散了架,一頁一頁,隨時要散落一般,陳舊而破敗。
但是簡松意還是認出來這個速寫本。
小時候他沒個定性,什麼都想學,有段時間,纏著想學畫畫,就拉著柏淮一起。
結果他學了一年多就沒學了,倒是柏淮堅持了下來。
速寫本的第一頁,歪歪扭扭地畫了兩棵樹,長得差不多,隻是一棵寫著柏,一棵寫著松,假裝是柏樹和松樹。
樹的旁邊有一行清雋有力的瘦金體:“希望兩個小朋友能成為松柏一樣的男兒——之眠叔叔。”
速寫本的第二頁,畫了滿滿的方塊,方塊上面是草莓,旁邊還有一個火柴人。
然後寫著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別人看不懂,但是簡松意看得懂——淮gege,shi天下對我zui好de人。
瘦金體批注:小松會寫淮字啦,真棒。
第三頁是一個大火柴人和兩個小火柴人,還有滿篇的花。
瘦金體批注:小松會畫之眠叔叔最喜歡的桔梗花啦。
第四頁,第五頁,第六頁。
……
第十七頁。
兩個小火柴人抱在一起,流著眼淚。
沒有了瘦金體批注。
第十八頁,是另一種清瘦字跡。
爸,我想你,很想你。
第十九頁。
一個少年的背影,清瘦,張狂。
第二十頁。
少年的側臉,有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
第二十一頁。
第二十二頁。
……
笑著的,蹙眉的,坐著的,睡著的,看著書的,逗著小貓的。
全是同一個少年。
第四十五頁。
爸,我居然分化成Alpha了,本來應該高興。
可是我好像喜歡他。
所以也沒那麼高興了。
再後面,戛然而止。
簡松意深深吐出一口氣,抹了一把眼尾,小心翼翼地把這本支離破碎的速寫本收好,用塑料袋緊緊裹住,抱在懷裡,轉身。
然後看見深秋的夜色裡,柏淮踩著昏黃的燈光,從薄霧裡緩緩走來,在他面前站定。
“不是說好讓你等我嘛,怎麼跑出來了?”指腹輕輕擦了擦他的眼尾,“我們松哥怎麼還紅眼睛了。”
“進砂子了。”
“那我給你吹吹?”
“滾。”
“怎麼這麼兇?”
……
簡松意盯著地面,抽了一下鼻子。
“柏淮。”
“嗯。”
“我問你的問題是,你當初,到底為什麼去北城。”
柏淮擦著簡松意眼尾的指尖頓了一下,然後才緩緩說道:“你。”
隻有一個“你”字。
但遲鈍如簡松意,也明白了這裡面到底藏了太久的年少掙扎,酸澀和孤獨,也藏了太久冷暖自知的深情。
“那你為什麼回……”
“還是你。”
“……”
“簡松意,從頭到尾,都是你。所以,你現在,明不明白?”
第48章 Chapter 48
明白。
還不明白, 大概就是傻子了。
“對不起。”
喉頭滾動,低低的三個字,像是帶了哽咽。
簡松意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些酸楚堆在他心裡, 他都不知道該從哪裡觸碰而起,就隻能說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算是拒絕了嗎。
柏淮替他把眼尾的潮氣抹去,笑了笑, 聲音依然溫柔:“沒事兒,走吧,回家。”
對不起就對不起吧, 好歹是說出來了, 簡松意不接受,他也不意外。
他曾經設想過一萬種被拒絕的方式, 每一種都撕心裂肺,倒顯得如今這略帶哽咽的一句對不起,格外溫柔。
他轉身朝休息室走去, 收拾好簡松意的包, 把休息室的床鋪整理好,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拿出手機打車, 等車的時候, 站在簡松意前頭,替他擋住風口。
細致妥帖,一如往常, 似乎那一句表白和那一句抱歉,都沒有在他心裡帶起任何情緒。
欲蓋彌彰, 粉飾太平。
倒是簡松意,手足無措,就抱著那個速寫本,呆呆地跟在柏淮後面,直到他被柏淮塞進出租車後座,還是懵懵的。
柏淮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有兩個簡松意,平時又聰明又倔又狠,偏偏每次到了自己跟前,就成了一個傻子,怎麼都舍不得對他生氣。
簡松意說得對,他能拿他怎麼辦,隻能供著唄,當祖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