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原來讓許盛變成她所期望的那樣,並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因為這不是許盛。
這不是她的兒子,她不需要一個按著她想法去做任何事的兒子。
許雅萍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終於意識到自己這個母親做得有多荒唐。
她也是第一次做母親,於是自以為是地、盡可能地、替許盛規劃起人生,把自以為是“好”的東西給他,對他有無限期望,卻沒想過他想要的是什麼。
邵湛小看了女人的發散和聯想能力,他胡謅的第二人格漏洞百出,卻沒想到許雅萍居然能幫他把這個說法圓上,而且圓得嚴絲合縫,替他找足了解釋和理由。
他不知道他的第二人格身份能不能幫到許盛,想著別人的家事不方便插手,還是沒忍住插了那麼一手。
關於聯考他知之甚少,但他見過許盛手機屏幕上那張速寫。
也記得上一次變成“許盛”的時候,他坐在畫室裡,許盛抓著他的手,就著他的手改畫時的樣子。
他一直沒說,那天的許盛和平常的那個許盛很不一樣。
顧閻王那句“沉睡的雄獅”雖然過於誇張,但他好像真的看到許盛睜開了眼。
不再像摸底考那天那樣,少年趴在桌上全程用後腦勺對著監考老師。
也不像被叫去辦公室裡那樣,渾身上下寫滿了“別管我”三個字。
如果許盛的世界正在下雨,他想為他撐傘。
第二天果然是陰天,即使天亮了,厚厚的雲層也依舊遮著整片天空,路上行人匆匆,被沉悶的風吹得裹緊了衣服。
許盛一晚上沒睡著,手機也沒看,還不知道自己錯過了男朋友的翻車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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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他套上昨天那件外套開門出去,按照導航上指示的方向坐上公交車,空氣湿冷、又悶又潮湿。
公交車駛離陌生的南平,窗外景色逐漸熟悉起來,耳邊響起虛幻又遙遠的聲音:“你真要鎖上啊?全扔進去?”
“真不畫了?”
“別吧,你這……”
這些聲音被公交車停靠時響起的廣播打斷——“請要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
許盛下了車,沿著道路往前走,走過兩條街才看見熟悉的倉庫。
許盛站在倉庫門口想起來他現在是邵湛,沒鑰匙,鑰匙在“許盛”脖子上。
許盛在倉庫門口站了會兒,點進微信,看見三條未讀。
邵湛晚上寫完最後一道答題,調整好情緒,這才給許盛匯報情況。
這回在許雅萍面前翻車翻得實在太意外,起因經過結果一下子不知道從何說起,邵湛最後隻說:有事跟你說。
-人呢。
-看到回話。
但是消息發過去沒有回,打電話許盛也沒接。
許盛後背倚著倉庫門,低下頭打字。
許盛:我也有話要說。
許盛:見面聊,來的時候把脖子上那串東西帶著。
邵湛到的時候距離許盛發消息過來已經過去一個小時,許盛的消息後面附了定位,位置是他之前去過的那家畫室附近,他剛下車,遠遠地就看到“自己”蹲在一間廢棄倉庫門口。
這個季節、這種地方,常有野貓出沒,許盛穿衣風格和邵湛截然不同,他把寬大的外套帽子拉起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點下巴和鼻尖,身邊圍了一隻貓。
那隻貓並不怕他,許盛蹲著、手腕搭在膝蓋上,時不時動動手指去逗它,許盛垂著眼再伸手勾它,貓“喵”一聲跑了,緊接著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伸出去的手掌心裡多了一樣東西:“……”
邵湛松開手,那串黑繩鑰匙落在許盛掌心:“這個?”
許盛勾著黑繩,“嗯”了一聲。
邵湛這個身材比例怎麼也跟“纖瘦”這個詞扯不上關系,但許盛就是能穿出這種感覺,他指間勾著黑繩緩慢起身,用鑰匙打開了倉庫門。
門緩緩打開,倉庫裡很暗,滿目的畫具、畫紙。
“帶你看個地方,”許盛推開門說,“……你男朋友的秘密畫室。”
比起畫室,這裡更像是許盛的另一個世界。
許盛把鑰匙隨手往脖間掛,像來過千百遍一樣,三兩步跨上去,坐在畫架前,翻了翻邊上那疊畫紙,說:“當時我跟我媽吵完架,她讓我把這些東西扔了,我沒扔。”
邵湛一下忘了要跟他說翻車的事,也忘了說他今天早上起床拉開臥室門,就對上一夜沒睡的許雅萍。
許盛說完,抬了頭,寬大的帽子往下滑落:“昨天欠你的答案,今天補上。”
他骨子裡那股不服管教的性子從沒變過,還是那個頂著烈日站在檢討臺上明知故犯肆意橫行的許盛:“我不放棄。”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
許盛昨晚沒睡好,整個人看起來很困倦,眼神卻異常堅定:“不同意就背著她畫,要是還有什麼問題,那就遇到了再說。”
十七歲的少年,什麼感情都來得很純粹,喜歡總是轟轟烈烈,想摘星也總是義無反顧。
倉庫外。
就在許盛說出“我不放棄”這四個字的同時,從昨晚就開始陰沉下去的天色終於壓到了極點,頓時狂風大嘯,整片黑壓壓的天空中央閃過一道雷光——那道光就像昨天晚上夜空裡閃爍過的煙火,一瞬間照亮了整座城市。
與此同時,從天際傳來一聲很悶的驚雷聲,這聲音兩人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轟隆隆”!
許盛:“……”
邵湛:“……”
是他們想的那樣嗎。
雷聲籠罩在城市上空,又是一聲“轟隆隆”!
接著許盛明確感覺到雷電破開整片天空,直直地衝著他們這間倉庫劈下來,因為他渾身上下都像過了電似的,一下沒了知覺。
許盛關於“不放棄”的發言才剛進行到一半,就被這道雷劈傻了。
但這次情況跟之前都不太一樣。
這回是真的在下雨,外面暴雨傾盆而下,很快打湿了街道,雨點敲在倉庫頂上,敲地“哐哐”作響——這場景和一年多前的那場暴雨逐漸重疊。
兩人的意識逐漸抽離,世界開始旋轉,天旋地轉間,許盛和邵湛同時聽見遙遠時空以外傳來的一句話。
“如果有選擇,我可以不當許盛嗎。”
“如果有選擇,我可以不當邵湛嗎。”
這是他們自己的聲音。
“我又能變成誰?”
“又想變成什麼樣?”
許盛看到周遭的所有景物在急速碎片化,眼前略過很多場景,最先出現的一幕就是開學那天,他蹲在牆上,撞見了站在路燈下的邵湛。
無數細碎的碎片閃著光,他和邵湛仿佛置身一場盛大的煙火之中。他想抬手去觸摸近在遲尺的邵湛,然而一瞬間轉瞬即逝,但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找到了答案。
等許盛察覺到自己恢復活動之後,動了動手指,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我們,換回來了?”
“換回來了。”
邵湛把那條黑繩項鏈拿下來,手指穿過許盛細軟的頭發,指腹貼在許盛頸後,幫他把鑰匙戴上:“不出意外的話,雷應該以後都不會再出現。”
這場雷印證了邵湛之前的所有猜測,為什麼他會和許盛互換身體?因為不想再做自己了。
為什麼換回來?
因為接受了自己,又或者說,正是因為遇見了對方,所以他們才找回了自己。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句話似的,外頭雷聲停歇,雨勢減弱,倉庫外街道上行人顯然沒有受到雷聲影響,隻是抱怨著街上泥濘的水坑,撐著傘繼續往車站走。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一切回到原來的位置。
第九十三章
他們出門都沒帶傘, 好在現在雨勢不大。
邵湛脫下外套、把外套罩在許盛頭上:“把帽子戴上。”
早高峰時間過去, 車站等車的行人少了很多, 這才剛換回來, 許盛沒有想直接回家的念頭, 他手的溫度和今天的天氣一樣涼,等車的時候沒忍住在邵湛手背上輕輕蹭了一下,又叫了一聲“哥哥”。
“哥哥,”許盛來的時候穿著邵湛那件衣服,現在披著邵湛的衣服躲雨, 穿的還是那件, 帽子松松垮垮地罩在頭上, 額前碎發微湿, 然後他勾著邵湛的手說:“現在能叫了麼, 能去你家嗎。”
邵湛家比較方便, 沒人。
邵湛剛才從倉庫往外跑的時候還記著要和許盛說翻車的事兒,隔著淅淅瀝瀝的雨水,對上許盛的眼睛就什麼都忘了。
“能, ”邵湛說, “有個要求。”
“?”
“今天別喊手疼。”
“……”
操。
許盛幾乎一秒就回想起來“手疼”的場景和畫面。
許盛現在對邵湛家熟得不行,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面,反倒像是在回他自己家一樣, 他想摸鑰匙,發現自己現在不是“邵湛”了,於是揚揚下巴說:“開門。”
邵湛看他一眼:“這到底是誰家。”
許盛:“你家不就是我家。”
門剛開, 分不清是誰先靠近誰,邵湛把許盛往牆上壓,許盛很自然地主動湊上去,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經過前幾次的經驗,許盛學會反客為主,他雖然平時一副很少打起精神的樣子,要真想動、身上那股勁不比邵湛弱,說是“湊上去”不如說是“撞上去”。
許盛睜著眼,毫不掩飾地看著他:“接吻麼。”
許盛手指淺淺地插進邵湛的頭發裡,扣著他靠近自己,控制不住地產生出某種強烈的不真實感。雷聲和互換身體的經歷就像一場奇妙的夢,但是觸碰到邵湛的那一秒,唇齒交纏間,他抓住了那份真實。
這個吻還是沒有章 法。
完全憑借本能驅使,水滴順著額前的碎發落下來,冰涼的雨水混在少年青澀又熱烈的吻裡,那股涼意轉瞬即逝,最後被燒成了一團火。
兩人一路淋著雨回來,即使有外套擋著,能淋湿的地方還是湿了個透。
邵湛差點在他身上失了魂,等手碰到許盛冰涼的腰腹,才勉強恢復理智,往後退一步:“先去洗澡。”
許盛睜開眼,帽子微微往後滑落,黑色耳釘顯露出來,耳尖紅得不可思議卻不自知,還試圖繼續縱火:“一起?”
邵湛骨節分明的手指點在許盛額頭上,將他推開,怕他感冒:“洗快點。”
許盛這才覺得沒勁,撩不動,老實往後靠了靠,倚著牆說:“哦。”
許盛沒帶換洗衣服,反正最近穿邵湛的衣服都穿慣了,洗完澡裸著上身,頭發還在往下滴著水,拉開浴室門說:“衣服忘拿了,我想穿你衣櫃裡那件襯衫。”
許盛有自己審美,邵湛衣櫃裡的衣服他不是每件都願意穿,挑得很。
邵湛問:“哪件?”
許盛:“帶黑色領帶的那件。”
這件衣服許盛印象很深,簡約的白色襯衫,但是襯衫上還帶了一條充當“領帶”的黑色飄帶。他當時翻衣櫃的時候就在想邵湛怎麼會有這種浮誇張揚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