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湛掌心溫熱, 許盛以為他是想抓著他讓他別走,然而他很快發現邵湛手上的用力方向和他想得不太一樣,他被邵湛拉著往人潮外退了好幾步。
喧囂的人群一下離他們遠去,煙花映滿整片夜空。
許盛本來被康凱這通意外電話攪亂了思緒,腦子裡“轟”地一下仿佛回到一年多前的那個雨天, 無數聲音跟著那一聲炸開的煙花聲一塊兒擠上來, 然後那些聲音忽然褪去, 因為許盛恍然間聽到邵湛在他耳邊說:“想去哪兒。”
許盛在康凱說完話的一瞬, 試想過很多反應, 他想邵湛可能會問他怎麼回事, 可能會詫異,會感到奇怪……唯獨沒想到這一種。
邵湛也確實沒想逼他面對,也沒想追問, 如果許盛現在想逃, 他就縱著他。
煙花秀剛開場,正是人最多的時候,人潮湧至, 兩人卻從反方向離場,許盛被他拽著走了兩步,最後直接跑了起來。
“哇——煙花。”
“快拍照, 你擋我鏡頭了。”
女生對煙花這種東西最無法抗拒,邱秋捧著臉扭頭想找七班同學,卻發現花壇邊上原本一站一坐的兩個位置空了,她四下環顧,沒有發現許盛和邵湛的身影:“湛哥和盛哥人呢?”
袁自強努力凹著造型:“我也想知道他們人去哪兒了,我這造型凹得好累,要不邱哥你幫我拍一張吧。”
邱秋:“……”
冬季的風凜冽、幹燥,許盛卻跑出一身汗,渾身都在燒,人群徹底遠去,遊樂園部分設施到點已經關閉,兩人最後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停下。
身後是剛關門歇業的小賣部,這裡離煙花觀看地點隔了好幾條街,人跡罕至。
小賣部門口的長椅上沒人,許盛腳踩在長椅邊沿、曲著腿坐下——與其說是坐,這個姿勢更像是“縮著”,由於跑得太熱,他脫了外套,毛衣衣領寬大,整個人顯現出一種和“邵湛”外表極不相符的懶散。
很長時間沒人主動說話。
許盛昨天還給康凱回消息說這事兒,沒想到今天就直接當面翻車。他發現自己不是不想說、沒機會說、來不及說,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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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逃避,不知所措,這些情緒都有。
許盛整理了會兒情緒,才抬起埋進膝蓋間的臉:“我……”
他抬起頭看見邵湛站在他面前,從這種角度去看“自己”,讓許盛有種不真實的虛幻的錯位感,像是真的看到了另一個從遙遠時空另一端走過來的自己,但很快這種錯覺就被打散,因為邵湛伸手在他頭上很輕地拍了一下:“不想說可以不說。”
邵湛籠罩在樹下的陰影裡,逆著身後從街道上散出來的光,他單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摸到半條上午拆了沒吃完的糖,他剝開糖紙,俯下身。
許盛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塞了一嘴糖。
“吃甜食會讓大腦分泌多巴胺,”邵湛說,“多巴胺是一種神經傳導物質,可以直接影響人的情緒。”
許盛:“……”怎麼還帶上化學課的。
邵湛:“本來想換種方式喂。”邵湛停頓兩秒,“現在這種情況還是算了。”
換種方式。
換哪種方式,不言而喻。
許盛咬著糖,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多巴胺”真的起了作用,還是因為有邵湛在邊上,半晌,他說:“沒有不想說,就是這件事,說起來有點長。”
許盛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從中考開始說:“其實我之前想考……”
邵湛接過話:“立陽二中。”
許盛後面的話頓住。
許盛:“你怎麼知道?”
邵湛:“前兩天你媽提過一次,具體情況差不多能猜到。”
許盛愣了兩秒。
也是,每次回去都繞不開這個話題,許雅萍會提這事一點也不意外。
邵湛在康凱打這通電話來之前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拼圖拼到最後隻差一張碎片,康凱這幾句話就像是遞過來的最後一張碎片,把整件事情都拼了起來。
既然邵湛都已經猜到了,許盛不知道為什麼松了一口氣,之後的話也就更容易說出口。
許盛把糖咬碎了:“之前聽說過立陽嗎?”
邵湛:“分數線太低的學校我不看。”
“……”
許盛低聲“操”了一聲:“男朋友,還能不能聊了。”
立陽二中分數線雖然低,美術成績卻一點也不低,每年聯考前幾基本上都由立陽二中的學生包攬——誠然,學校裡是有一些渾水摸魚的美術生,文化課成績不行,走美術減分,學校也能提高點升學率。但是立陽二中裡不乏真正畫得好的。
畢竟A市以美術為主的學校就那麼一所,教育資源豐富,每周都會安排兩天美術課。
他其實沒和人這樣聊過這件事,就連康凱都是連蒙帶猜,隻知道他和許雅萍為這事鬧過,並不知道細節。
但這畢竟是許盛的家事,邵湛沒辦法替他做決定。
邵湛隻是沒由來地想起從高一開始就被顧閻王摁在升旗臺上做檢討的那個許盛,也記得在一眾校服堆裡,少年每次往那兒一站有多格格不入。
校服那事鬧得轟轟烈烈,所有人都不理解許盛為什麼不穿校服,最後將其歸納為校霸行徑,甚至有人表示:“校霸不穿校服也很正常,叛逆,囂張,彰顯與眾不同的個性。”
又想起高二開學,見到許盛的第一面。
單人單座的考試座位。
新班主任孟國偉在坐在講臺邊上說:“不要因為是摸底考就掉以輕心啊,這次摸底考還是有點難度的……”
風扇在頂上不斷轉動,唯獨右手邊那個座位上一點動靜都沒有,不穿校服的少年肆無忌憚地趴在桌上睡了整場考試。
十七歲的少年,絲毫不懂收斂鋒芒,正是最張揚的年紀,尤其是許盛這種根本壓不住的性格,邵湛很難想象他要花多少力氣才能低下頭。
邵湛發現這會兒他完全沒有因為身體而感到別扭,因為他現在看到的許盛,是最真實的那個許盛。
並不是不學無術、來學校混日子,也不是什麼都無所謂。
更不是真的想考北大青鳥。
邵湛:“很喜歡畫畫嗎。”
許盛愣了愣。
邵湛不太懂什麼聯考,事實上就算知道許盛喜歡畫畫,也並不了解對方到底能畫到什麼程度,所以他這句話說得很純粹,無關任何外界因素:“既然喜歡就別放棄。”
煙花秀接近尾聲,最後那片煙花開滿了整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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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許雅萍正在家裡等“兒子”回家。
許盛出門前,許雅萍問了一嘴你晚上大概幾點回來,邵湛隨口估算了時間,但沒想到七班同學會為了看場煙花秀拖到那麼晚。
於是許雅萍做好飯,等了又等,沒忍住給兒子打電話:“回來了嗎?不是說好七點左右回來的嗎,現在這都九點多了。”
邵湛接到電話的時候,七班那幫人正好沿著街道往回走,遠遠看到他們,衝他們揮手:“找你們半天……躲在這呢。”
邵湛看了眼許盛,用口型示意‘你媽’,然後才說:“快了。”
這兩個字其實內容上沒別的意思,但許雅萍還是被這兩個字嗆得怔住。
女人的第六感,是個很玄妙的東西。
“許盛”最近給她的感覺,很不對勁,並且這股不對勁的感覺通過幾天時間的相處,越積越深。
許雅萍無意識地抓緊了衣擺。
她強壓下那種詭異的心情,又叮囑了幾句話,然後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擰開房門打算進許盛房間拿東西:“這麼晚了,回來的路上注意安全,對了透明膠帶是不是在你房裡,媽拿去貼一下……”貼一下紙箱。
許雅萍邊說話邊彎下腰在書桌上翻找膠帶。
結果膠帶沒找到,倒是她一揮手、意外把壓在數學書裡的試卷抖了出來。
許雅萍本來無意去看那張試卷,但餘光瞥見一眼,那一眼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凝結。隻見手裡那張試卷隻寫了一半,筆鋒凌厲,字形寫得相當漂亮——試卷上的字很顯然並不屬於許盛!
同時,聽筒另一端傳來的冷淡聲音,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把和許盛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聲音說:“知道了。”
許雅萍:“……”
她對著面前的試卷,和聽筒裡的話語,越來越深的疑慮再也壓不下去。
從“許盛”回家第一天,她就覺得不對,一開始她把這種不對歸結為孩子心情不好,但是這幾天她特意請假待在家裡,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急劇加重。
她的兒子,她最了解。
許雅萍從前兩天就感覺到“許盛”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但是這種猜測過於誇張,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許雅萍一邊這樣告訴自己,心說沒準是同學的試卷,意外夾在書裡帶回來了而已,然而懷疑的念頭一旦起來,便開始瘋漲,她鬼使神差地試探了一句:“小盛啊,你回來的時候給媽帶一杯媽最喜歡喝的芒果奶昔行嗎?”
邵湛沒仔細聽,聽見帶飲品,壓根沒多想,也沒顧得上問邊上那位許盛本尊:“行。”
許雅萍的世界,崩裂了!
她芒果過敏,從來不能吃芒果相關的任何東西,許盛是知道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邵湛怎麼也沒想到,裝了幾天兒子,會因為一杯芒果奶昔翻車。
第九十一章
“我最近發現一件事情, 這件事說出來你可能不會信, 但我現在真的沒辦法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許雅萍思來想去, 還是給閨蜜打過去一通電話。
閨蜜是她來A市之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的同事, 年齡相當,關系一直維持到現在。
她本來準備睡下了,被這一句話嚇得瞌睡全無:“怎麼了,你出什麼事了?”
“我發現我兒子不是我兒子,”許雅萍毛骨悚然地說, “難怪我覺得他的眼神是那麼的陌生, 總是冷冰冰地瞧著我……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我兒子!”
閨蜜:“……??!”
閨蜜背後一涼, 她搓搓胳膊, 又道:“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大半夜的,跟我講鬼故事呢。”
許雅萍聲音開始發抖,窗外風聲更甚:“我沒在跟你開玩笑。”
而在另一邊。
許盛家附近那條商業街上就有奶茶店, 邵湛正拎著杯芒果飲品往小區走。
許盛發了條消息過來。
-我到了。
兩人分開的時候沒有多說什麼話, 藏在心裡很長時間沒有人碰過的事情、今天意外說出口,許盛也需要自己靜靜。
他得給自己一個答案。
邵湛沒繼續之前那個話題,避開說:我也快到了, 剛給你媽買了杯喝的。
許盛開了門,把鑰匙放在玄關處的收納筐裡,單手打字, 每日一問:我媽最近沒發現什麼吧。
邵湛日常自信:沒有。
拎著東西不方便打字,邵湛摁下說話鍵,湊近匯報許雅萍最近的行蹤:“這兩天我很少跟她說話,她每次想找我,我都避開。”
邵湛已經上了樓,面前就是許盛家那扇門。
僅一扇門之隔的門內,許雅萍頭皮發麻地說:“他這兩天很少跟我說話,以前他從來不這樣的,我每次想找他,他都跟我說他要寫作業,他要學習!”
門外,邵湛邊掏鑰匙邊說:“所以她應該沒機會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