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赦不吵不鬧,隻有眼中帶著不舍:「是。」
「臣聽殿下的,定會打理好。」
這會兒不犟了。
與前世後來那個陰戾冷漠的九千歲,天壤之別。
我沒忍住,輕輕捏了一把他的臉。
「誰教你裝穩重的?」
陸赦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我方才捏過的地方,愛不釋手地反復用指尖摩挲。
他像是得到獎勵的小孩子,滿眼希冀:「臣要走到殿下身邊,自然要努力,要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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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話呢?」
「臣舍不得殿下,」他一笑,春水梨花綻了滿眼:「臣等殿下回來。」
13.
皇陵不在京城中。
一去一來,攏共要大半個月的功夫。
好不容易到了皇陵附近別苑,還有繁瑣流程規矩,讓人心煩意亂。
我擰眉,剛要斥責下人,就聽見皇兄帶了一些怒氣道:「將那邊的地龍和陳設撤了。」
「陛下!您聖體尊貴,奴才為了您好,還是別著涼了才是啊!」
我一打眼掃過去,就知道,這些奴才辦的都是什麼事。
皇兄的確病弱,可不至於滿苑地龍,和金銀珠寶的陳設。
內外皆貪腐,難怪皇兄如此生氣。
我冷冷開口道:「陳公公,陛下的話,輪得到你置喙?」
總管僵硬地回頭,連忙一骨碌請罪。
懲治了不聽話的總管,我揮退了下人。
苑中隻剩下我和皇兄。
皇兄面色蒼白,笑容發苦:「朕這皇帝,說話是越發不管用了。」
我扶著皇兄坐下:「皇兄心善仁慈,愛民如子,待下寬宥,底下人貪心,不是皇兄的錯。」
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朕還記著,小時候,你不肯讀策論,脾氣也任性,隻知道跟在朕身後,阿兄長,阿兄短。一眨眼,也成了這幅滴水不漏的樣子。」
皇兄眼裡帶著探究:「映雪,秋狩的南蠻細作和刺客都已審訊,吐不出來什麼東西。可我為何覺著,秋狩過後,你變了呢?」
我看著眼前的皇兄。
他自小跟著太傅學帝王心術,比我更有天賦,直覺更敏銳。
如果不是他身子不好,實在不能操勞,我也不會被逼著成長。
「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緩緩搖了搖頭。
「阿兄,」我聲音放輕:「我沒有變,也不會忘記你為什麼變成這樣。是我虧欠你,所以總想做的更好。」
皇兄一愣。
半晌,他說:「不是你決定的了的。退一步講,映雪,阿兄願意。」
我和皇兄是雙生子。
母後懷我們時,中了趙貴妃的計。
她艱難地生下了我們,徹底傷了身。不幸中的萬幸是,胎裡帶的寒毒,都被其中一個孩子吸收了,另外一個,則健健康康,沒落得兩個都殒命的下場。
可帶著寒毒的孩子,注定活不久。
皇兄笑的溫柔:「親兄妹,哪有什麼虧欠?你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待自己。有什麼事,也可以像小時候一樣,講給皇兄聽。」
我垂下頭:「等日後吧。」
皇兄沒有追問。
我們相顧無言,暗流湧動。
明明是最親的兄妹,為何長大後,隨著年紀的增長,反而不能像幼時一樣毫無芥蒂呢?
14.
皇陵祭祖的大半個月過去,待我回宮時,便快到了啟程雍州時了。
雖然我和皇兄別苑一談,不算交心,但他仍不問因由,便準了我去處理雍州匪禍。
前世,我便是去處理鬧的極兇的匪禍的。
隻是沒想到,後來還有南蠻的事。
我剛一回宮,就聽綺音同我大倒苦水:「……殿下!您是不知道,那陸赦有多瘋。您是將事情安排給他了,他,他也不能這樣啊!整個東廠都快翻個了!」
「狼子野心,其心可誅啊!奴婢就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呸!」
我心下一沉,快步走向鳳儀宮。
直覺告訴我,不對勁。
像是有什麼超脫了掌控。
比如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沈疏。
沈疏端坐在我面前,清心寡欲地洗茶。
他是半個異域人,眸光深邃,被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時,像被一隻塞外野狼窺探。
偏偏他還做出文人慣有的優雅:「殿下,您不管管您的人嗎?」
我泰然自若地接了他泡好的茶:「此話怎講?」
沈疏冷淡道:「這些年來,臣與殿下也算合作數次。再後來哪怕有些理念不同,也各自為政,都是為了陛下好,為了大周好。」
「殿下若是覺著之前沈某改革,多有得罪,直說便好,何苦為難沈某的同僚?」
他這話刁鑽。
隻有皇兄會把他當成磨了爪子的家養狼了。
我不疾不徐道:「本宮自秋狩後,體虛乏力,自身難保,隨後便又忙著皇陵祭祖,哪還有心力去管朝堂中事?沈相這話說的真是毫無緣由,」
「那幾個黨羽犯錯,本宮罰也罰了,總不能因一些無傷大雅的錯處,就對昔日手下趕盡S絕罷?若說記恨,那時沈相確實一點面子沒給本宮留。雖知道你這性子公正,也難免生氣。」
我咳嗽兩聲,面色泛白:「所以在別苑時就多與皇兄嘮叨了幾句,沈相別介懷。」
「那陛下怕是又要怪沈某做事直白不知變通了,」沈疏定定地看著我,他試探的心思微微歇下:「臣也是聽了幾句讒言,那同僚素日清白勤勉,被查出時一直攀扯定是殿下。朝中隻有殿下與臣掌事多,沈某這才誤會了殿下,殿下莫怪。」
我擺擺手:「無妨,本宮知你眼裡揉不得沙子。」
沈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臨走時,關懷道:「殿下還是要保重身子。」
我頷首,作勢要去休息一會。
然而等人走後,我卻喚來綺音,再問了一些事情。
沈疏隻說了三言兩語。
我結合綺音說的事情,理出了脈絡。
有一股莫名勢力,飛快掌握了一批人。這股勢力挑撥離間沈疏的人手,掌握了不少朝臣的秘密。
威逼利誘,恐嚇分權,自成一派第三方勢力。
這熟悉的手段做派……
我的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
偏偏是在雍州之事前!
綺音從未見過我這般駭人模樣。
「殿下,奴婢是說錯什麼了嗎?」
我劈手便將手中茶盞砸了個粉碎。
「陸赦呢?」
飛濺的碎瓷片嵌入羅裙。
像極了前世嵌進九千歲掌心的碎玉片。
我怒不可遏道:「陸赦呢?!」
「——殿下。」
「臣在呢。」
15.
來人挑眉哂笑:「發這麼大火啊,殿下?」
我用力閉上眼睛,壓著怒火:「綺音,你先下去。」
待宮內隻有我們兩人時,我出口的聲音都忍不住帶上了和他針鋒相對的譏諷:「九千歲好大的威風。一回來就攪得朝堂不寧,連沈相這般公正無私的人,都開始懷疑本宮做手腳了。」
「殿下謬贊了。」
我應是要發大火的。
應該是要一巴掌貫在他臉上,等他若無其事擦了嘴角的血,再和我爭勇鬥狠的。
掌風悽厲,可揚在半空的手,怎麼也落不下去。
陸赦幾乎將臉湊了過來。
他見我下不去手,眼裡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自暴自棄地笑:「下不去手嗎?是因為你喜歡上他了,殿下?」
「誰?」我的手落下:「他?他不是你嗎?」
陸赦臉上帶著慣常的嘲弄:「咱家……手段陰私,不擇手段,哪點和這毛頭小子一樣?殿下,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別和咱家沾上關系。」
我怒極反笑,毫不留情刺回去:「可他喜歡本宮。陸赦,你憑什麼替十八歲的自己做決定?」
男人眉目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緒,淡漠如冰:「殿下,自重。」
「哈……」我忽然道:「自重!」
或許是想到了雍州之行將近。
或許是沒看見那個乖乖等我回來的小陸赦。
又或許是我根本沒想好,要怎麼面對他。
壓了兩世的情緒都達到了閘口,失控地傾瀉而出。
「陸赦,你這樣說話,是恨極了本宮嗎?是,九千歲該是恨本宮,恨本宮救你,將你當成一條狗,所以你要離開本宮,攬權當九千歲,處處與本宮作對?」
「哪怕到了今生,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為了這點權利,要與本宮作對!」
明明是同一個人,他此刻眉眼卻鋒銳到拒人千裡之外,陰戾冷漠:「……是。」
「所以你承認,恨極了本宮?」
他勾了勾唇角,像是終於被刺痛了一般:「是啊。殿下,我恨S你了。」
「我也恨S自己了。」
「怎麼再來一次,我還是願意跟條狗一樣,跟在你身後。我真是恨……」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影影綽綽的光中,映出兩個交疊的影子。
我猛然拽住他的領子,將人拉到面前,惡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生澀,冰冷,帶著微微的甜味。
幾乎是撕咬一般的親吻。
半晌,我放開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恨?」
那幅慣是嘲弄和陰冷的神情,隻剩下了掩蓋不了的錯愕。
「陸赦,你不恨我。」
他張了張嘴,啞然。
「你愛我,愛到發恨,你在不知不覺的中愛著我,以至於你發覺你愛我愛的刻骨銘心了,這種愛讓你覺得很痛苦,痛苦到你把愛當成恨。因為你拼盡全力裝作殊途,護我平安卻護不住。你不想我再因為你的無能而受傷,離你而去了。」
「你想問我為什麼知道?」
「……」
我幾不可聞地吸了吸不知覺間酸澀的鼻子:
「——因為我也如此。」
「陸赦,我也恨S你了。」
我一開始抗拒將你帶在身邊時,也一直認為,我恨S你了。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恨你與我針鋒相對。
恨你從不肯告訴我。
等我遇見了更小時候的你,我終於從他身上明白了——
無論多大年紀的陸赦,最開始想要的,隻是跟在我身邊。
陸赦想要的,唯有保護我。
我恨你甩也甩不掉的付出。
我恨你……
「恨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深愛著我。」
我恨你不知道——
時光流逝,我對你的愛意,與日俱增。
一滴溫熱鹹澀的眼淚,翩然墜落在他的掌心上。
「你為什麼不肯問問我?」
若你身處兩難,為什麼要一人承擔?
「你為什麼不肯問問我,願不願意?」
若你從來不明白我,何必一腔情願、自以為是的為我付出?
他說,有些事情到此為止就是最好的收場。
是因為與我決裂那日前,謠言四起,說長公主和新掌權的九千歲有苟且。
那九千歲,可是個太監啊。
真是驚世駭俗。
我揪著他的領子,「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是因為你為我稀裡糊塗成了太監,覺得愧疚,才對你提攜?」
「不是這樣的,」
「陸赦……」
「我沒有,」
「前世今生,我從不是因為愧疚。」
「因為我也同樣,」
「喜歡你啊。」
「你說他是毛頭小子?可你們是同一個人,有同樣的靈魂。或許我會重新喜歡上你,可陸赦,你想沒想過,如果你不會重生,不在這裡……」我揪緊了他的衣領,指甲都崩裂一小塊:「那我們錯過的那些,算什麼?」
我會重新喜歡上年少的陸赦。
不變的始終是他的靈魂,隻是因為經歷不同,行事不同。
或早或晚,他都是「陸赦」,還能少受一些前世的罪。
可重新就是重新,我和九千歲的那些過往,又算什麼?
算一輩子,再無可能觸碰到的、陸赦的真心。
算一輩子,無人知道的、九千歲的遺憾。
哪怕到了此刻,他也不願意說。
我恨的連心髒,都在隱隱作痛。
重活一次,這些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卻咽下去的恨,終於被宣之於口。
我想說,陸赦,我從未把你當成一條狗。
我也從不在意那些謠言。
可前世,我最終沒能說出口。
我看見他不知所措又慌張的臉。
我聽見他剎那潰不成軍的聲音。
九千歲不像十幾歲的少年人。
他身上那些堅硬的冰甲緩緩融化時,是悄無聲息的。
經年累月的防備破碎後,是冰封已久的真心。
是執拗,偏激,堅定不移的那個——
說著永遠要保護我、笨拙的陸赦。
他隻會像在那個山洞時,一遍遍無措地說:「殿下,我在。」
「殿下,別哭。」
「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止不住的淚水。
有兩世這麼多的委屈。
我昂起頭,盯著他的眼睛:「陸赦,告訴我,為什麼?」
其實重生後,我多少能猜到。
但我不容置喙道:「我要聽你親口說。」
16.
前世,與我決裂那夜。
我負氣而走,全然不知——
彼時尚且年輕的九千歲還不太會掩飾情緒,還好有燭火,足夠他隱沒。
如果雍州之事不曾發生過就好了。
陸赦想,那樣我還可以再偷偷捧著她的手,像親吻唯一的神明一樣,親吻她的傷口。
可現實將他打入深淵。
他沒有能力,護不住她。
他又想起來,那人說:
「世道艱難,女子本就不易。她掌權良久,覬覦和流言,你跟在她身邊。見了多少?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些聲名,如今卻被懷疑與雍州之禍有牽連!
「隻要你有能力,就能阻止她。這個國家沒救了,人性醜陋,顛倒黑白,為了推諉,冤枉棟梁也在所不惜。你也不想她白忙一場,滿心為國,最後卻被誣陷成賣國的亂臣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