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床邊,箱子也不管髒淨就擱床單上,拆開,裡面一張塑料文件袋,裝的是他拿去的畫稿和電子掃描圖,東西用盒子另裝著,掏出打開,他一剎那有些眼熱。
這尊冠冕的模樣早已爛熟於心,畫了百張圖,大大小小又修改百餘次,一邊等顧拙言回來一邊緊鑼密鼓地制作,到如今,莊凡心閉上眼都知道每一顆海玻璃的形狀。
深深淺淺的藍色冠冕,如一座環形島嶼,在白色床單上顯得尤為幹淨。
莊凡心伸出指尖觸碰,涼涼的,尤嫌不夠,張開胳膊環抱在懷裡。他已無多餘思考的精神,腦中流沙混沌,隻知道,他等不到三月了,顧拙言的十八歲生日他注定會缺席。
忍耐幾個鍾頭,此刻思及“顧拙言”三個字,莊凡心瞬間被打回原形,痛苦,無望,倚著床縮成一團瑟瑟難安。他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他已經琢磨不動了,也許會悔青肝腸,也許會抱憾終身,但他當下尋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薛茂琛是為顧拙言好,他信,那他就答應。
莊凡心捂著腦袋,心思渺茫,一百米之外的薛家是何種情形?顧拙言退燒了嗎?會怨他,恨他?
樓下引擎發動,有人來看二手車,莊顯炀帶買主上街試駕,趙見秋敲敲門:“凡心,行李收拾好沒有?”
“好了。”莊凡心答。
趙見秋說:“我裝了些花草,你陪我給薛爺爺搬過去。”
家裡的花園太繁茂,尋常人不懂門道,趙見秋便七七八八地分一分送給鄰居。洋水仙,紫掌,大株大株的葡風,莊凡心一趟一趟搬到巷尾,薛茂琛也不懂這些,他搬完幫忙一一栽種。
直弄到深夜,莊凡心洗洗手回家,臨走不停地朝二樓張望,薛茂琛送他到門口,拍他的肩:“拙言還有些燒,在睡覺呢。”
莊凡心收回目光:“我辜負他了。”
“這不是辜負,是成熟。”薛茂琛說,“雖然是爺爺逼著你,要求你做的。”
“爺爺,”莊凡心很怕,“他會不會恨我?”
薛茂琛哄他:“過些日子他會明白的,我找你說的那些話,我也會一字不差地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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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凡心轉身走了,不到一百米的距離走得他筋疲力敝,兩天一夜未合眸,這會兒塵埃落定,回天乏術,他散了瞳孔亂了步伐,登床抱著那份生日禮物,睡了。
海玻璃硌著肉,一腔冰涼。
這份禮,靈氣蓋過匠氣,情分濃於天分,叫莊凡心抱一夜焐得生熱,然而分手訣別已成事實,好比暖陽照海,漣漪確動人,可深底裡的冷仍舊摧心削肝。
離開前的最後一日,一切俱已拾掇清,一家人拜訪了幾位好友作別,擎等著明早啟程。莊凡心見了裴知,訴一訴前因後果,沒哭,腫著眼睛自顧自地笑,像極了病入膏肓回光返照。
當夜,莊凡心抱著箱子躲在小岔路,深呼吸,扮一副輕松大方的姿態,實則撥號的手抖動不停。他抑著情,腆著臉,給顧拙言打過去,許久才通。
“你好點了嗎?”一開口,莊凡心幾乎哽咽,“我有東西給你。”
顧拙言啞著嗓子:“既然分手了,我也不要你的東西了。”
“是我,”莊凡心急起來,卻是理虧歉疚的急,不敢高聲駁斥,隻能更可憐巴巴地補充,“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
手機裡靜下數秒,漫長得像一個鍾頭,顧拙言說:“沒有提前幾個月送的生日禮物,我也不想生日那天看著它想你。”
十八歲的禮物送了,十九歲呢,二十歲呢。
莊凡心一遍遍懇求:“你出來好不好……我就在小岔路等你。”
顧拙言說,我不要,掛斷了電話。
仍是那隻野貓,也還是那塊青石板,莊凡心抱著箱子坐在上面等,從九點等到凌晨,從凌晨等到天亮。
他沒有時間再等了,望一眼薛家的大門,鎖著,顧拙言不會出來見他。這份沉甸甸的禮物變得多餘可笑,他分的手,他喊的停,何苦非逼著人家收他這破冠子。
莊凡心走到牆根兒下,揚手將整隻箱子投進了垃圾桶,激起一陣塵埃,垃圾桶蓋子落下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百三十七張畫稿,十數張精確掃描圖,沒用盡的海玻璃,他全部都丟了。
叫好的車等在門口,行李箱全部裝完,鎖好門,一家人即將離開榕城。顧寶言抱著莊凡心的大腿哭嚎,莊凡心俯身抱她,悄悄地說,小妹,替我告訴你哥哥,對不起。
多濃烈的不舍終會化成一縷灰白的尾氣,幾秒鍾就散了。
車屁股拐出巷子,早已瞧不見,顧寶言拉著薛茂琛的手還在哭,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忽然,顧拙言從巷尾衝出來,略過他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年關將至,機場比平時人多,等行李和登機牌都辦好,莊顯炀攬著妻兒去安檢處排隊。他感慨道,要走了,畢竟生活許多年,真到這一刻還是不免難受。
趙見秋笑問:“兒子,怎麼一路都不吭聲?”
莊凡心擠出個笑,不知如何回答,走到安檢隊伍的末尾,他假裝翻找身份證來逃避父母的調侃。
恍然間,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身後遠遠的,有人大聲地喊,莊凡心。
顧拙言帶著高燒的虛汗奔來,人潮熙攘,他一聲聲喊得聲嘶力竭,跑到安檢口附近,他終於看見了莊凡心的身影。
“——莊凡心!”他剎停在原地,“回來……”
莊凡心衝出隊伍跑到顧拙言面前,他伸手擦拭顧拙言額頭的汗水,對不起,對不起,重復不停地說。
顧拙言垂眸看他,已無通話中的冷硬,僅餘最後的理智:“到那邊,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莊凡心道,“我所有的擔憂都是錯的,你的愛慕者,你的父母家庭,我以為會有一日橫生出枝節,但你每一處隱患都抵抗住了,到頭來懦弱反悔的人原來是我。”
顧拙言抱住他:“我真的恨你,恨了你一天一夜。”他微微閉目,蹭著莊凡心柔密的發絲,“你上車一走,我就隻剩下害怕。”
莊凡心抽泣著:“我真的喜歡你……我想告訴你如果我爺爺好了我就回來……別的都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了……”他泣不成聲,語句混亂,“但我不能……不能再隨便承諾了。”
莊凡心已沒有幾分勇氣和信心,最後一句,他那麼小聲地說:“如果你喜歡了別人,我也會祝福你。”
顧拙言擦掉他臉上的淚,卻擦不盡,時間不早了,莊顯炀和趙見秋在後面喊他。“莊凡心,你記不記得。”顧拙言道,“那一次在畫室你求我當模特,說會答應我一個條件。”
莊凡心點點頭,他記得,但顧拙言始終沒提過。
“我現在想好了,你必須要做到。”
“以後無論怎麼樣。”顧拙言貼住莊凡心的耳畔,“不要忘了我。”
他們早已引人注目,莊凡心點頭答應,後退開,向顧拙言揮了揮手。然而一轉身,他望著莊顯炀和趙見秋,遲鈍兩秒,扭身衝回顧拙言的面前。
眾目睽睽的人潮中,莊凡心攀著顧拙言的肩膀吻了上去。
他膽小,怯懦,優柔寡斷,這是他最勇敢的一刻。他要告訴他爸媽,他在這裡有一份牽掛,永遠也不會忘記。
唇齒分開,莊凡心道了再見。
轉過身走向安檢隊伍,他終於崩潰地放聲嚎啕。
莊凡心離開的當天下午,顧拙言高燒四十度進了醫院,斷斷續續一個星期才康復,之後,薛茂琛主動提出讓顧拙言回去,顧士伯和薛曼姿也答應了。
榕城已是傷心地,趁著寒假,顧拙言和顧寶言辦了轉學,兄妹倆一起回了家。春節待在顧家大宅,薛茂琛和顧平芳品酒論道,登門拜訪的小輩後生幾乎踏破門檻,總之很有年味兒。
顧拙言卻是恹恹的,整日悶在自己的獨棟別墅不露面,偶爾出來遛一遛邦德,立在草坪上便犯起癔症。別墅的門設在北側,一面純玻璃,進門是十幾平的玄關,他坐在門後的沙發上換鞋,經常換完就一動不動地坐著。
蘇望、陸文和連奕銘來找他,打球,玩遊戲,躺著不動幹聊天,看似熱鬧,其實他沒有絲毫念想,隻一味遊離在外。
顧拙言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才脫敏,然後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幾乎放棄了社交,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學業中,新的學校也有他出櫃的流言,久而久之,關於他的緋聞被更新覆蓋,隻變成他的成績如何好,競賽獎項如何多。
顧士伯和薛曼姿也發生一些變化,他們沒再回避過兒子性取向的問題,會客、闲聊,哪怕是光鮮的交際,當話題不小心提到那方面,便大方承認,不覺丁點難堪。
漸漸的,顧士伯陪顧寶言看完了一整部動畫,雖然看完才得知,顧寶言背地裡跟保姆說,我都幾年級了還看動畫片,成全我爸的父女情好累。
這個家裡開始有一些溫度,一些啼笑皆非的瑣事,父子倆近半年沒吵過架,隻薛曼姿發過一次脾氣,是因為發現顧拙言學會了抽煙。倒也沒發作起來,顧士伯替兒子開脫,抽得不兇就隨他去吧。
顧拙言也記不清是哪一刻形成的習慣,第一次抽是在榕城的天中,小角落,他找籃球隊那幾個人討了一支。第二次是幾個月前,突如其來的感覺,像被纏匝得太緊急於尋個豁口,他找家裡的園丁要了一支,一邊抽一邊聽對方講家裡各種花的花期。
他問,能種榕樹麼?
對方說,北方不太好種。
噢,顧拙言點點頭,抽完走了。
後來他開始自己買煙,有時候萬寶路,有時候雨花石,不拘於什麼牌子,偶爾在路邊的小超市隨手拿一包就抽。他也沒什麼癮,可能隔十天半個月才想起來抽一支,尼古丁的味道他並不眷戀,貌似隻為了吞吐。
吹出一口白煙,四肢百骸跟著徹底放松。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顧拙言就算找八十位名師輔導也會空闲幾天,他和陸文去吃潮汕牛肉鍋,抽瘋,吃完回家跟著煮飯的阿姨學廚。
顧拙言曾經高傲地說過,聰明的話,沒有什麼學不好,但在學習煮飯這件事上,他破天荒地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懷疑。擇菜練了三天,切菜練了一周,手指上的紗布纏了整整十天。
有個人說,希望喜歡的人為他煮飯,不嫌棄他挑食。
顧拙言念叨這句話,冒著氣死阿姨的風險,扎在廚房學會幾道拿手好菜,甚至學會切蓑衣黃瓜。
那個人還說,希望喜歡的人陪他看喜歡的電影。
顧拙言找幾部影片苦練,自己看總是困,便帶顧寶言去電影院看,請連奕銘他們看,票根積攢了一厚沓,他終於能完整地看下來那部《甜蜜蜜》。
一進入高三,顧拙言著手準備留學事宜,顧士伯和薛曼姿變得緊張,旁敲側擊地問他打算去哪兒?
他說,美國。
薛曼姿率先坐不住,卻沒明令禁止,像個婦女主任似的耐心勸說,什麼學業不要受被感情左右,無緣的人不要抓著不放,受過一次傷,可不要受一場更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