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拙言不再問了,他越過那一道坎,想當然地、有點自欺欺人地說:“就算移民,等你爺爺病情穩定或者好轉,你也可以回來,是不是?”
莊凡心那麼輕地回答:“我——”
“還有假期。”顧拙言不讓莊凡心說完,還是怕,患得患失到極致,“假期我可以飛過去看你,平時打電話,視頻,總有辦法的對不對?”
胸口一熱,莊凡心走來抱住他,像他以往欺負人似的,那兩條細胳膊把他纏縛得死緊。他低下頭,嗅著莊凡心的發頂,意識忽然被抽空,晃了晃。
顧拙言高燒至39度,昨夜種下的病根兒,凍得,急得。
莊凡心將人就近扶回自己家,擱床上,床尾扔著收拾到一半的衣服,地上攤著行李,顧拙言瞥見,燒得說胡話般一直喊莊凡心,反反復復地說,別走。
解開厚重的羽絨服,莊凡心才發現顧拙言裡面是襯衫領帶,一想便知對方趕回來的時候有多匆忙。脫下幾層衣物,莊凡心給顧拙言蓋好被子,擰湿毛巾擦拭顧拙言的臉頰。
皮膚滾燙,透著病態的紅,唯獨嘴唇泛白,顧拙言無力睜開眼睛,摸索著,手從被窩裡伸出來,用最後一點力氣攥住莊凡心的手腕。
莊凡心反握住,期間趙見秋端來熱水,莊顯炀從診所請來護士輸液,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依然沒有松開。
房間內靜靜的,藥液滴答比呼吸還重,莊凡心含一口水,俯身覆上去,一點點渡進顧拙言的嘴裡。反復幾次,再昏沉都有了反應,最後一口時莊凡心被猝不及防地咬了舌頭。
“疼!”
“也該叫你疼。”
話中怨懟分明,莊凡心沒反駁,蹬掉拖鞋鑽進被窩裡,緊貼著顧拙言高熱的身軀躺下。他環住顧拙言的腰,撫摸那小腹,胯骨,又起身時被牢牢地摟住。
“我給你拿點吃的。”莊凡心說。
“我不想吃。”顧拙言眯著眼睛看他,真切的渴求,赤裸的難舍,全部灌注其中,“我就想要你一句話。”
你以後會回來嗎?問了那麼多遍,不敢聽答案,這會兒手背扎著小針,輸液袋中的液體一滴滴流失,他意識到,分秒同樣在飛快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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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凡心一直在想,從莊顯炀告知他要舉家移民的那一刻,到現在,他想得崩潰了無數次。
爺爺將公司給他,他學成之後會成為一名珠寶設計師,這是他從小的夢想。以後莊顯炀和趙見秋也在那邊,還有奶奶,父母親人,工作夢想,甚至是老人的遺願,每一隻至關重要的砝碼都落在天平的一邊。
莊凡心飽受煎熬,他試圖做個混蛋,一走了之再不糾結,可是夏維通知他要走的消息後,他捧著手機,等一份詰問,等責罵,等來什麼都好,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灑脫。待顧拙言的電話打來,他接聽,平靜克制之下是抓亂的頭發,咬出血的下唇,還有生生被揪壞的衣角。
莊凡心一整夜沒合眼,更深露重時,他偷偷走出家門在巷子裡站著,那麼黑,隻能盯著路口透來的光,盯得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他逡巡徘徊,走到街邊去,探著身子審視每一輛經過的出租車,司機誤以為他要搭乘,停下,看他搖搖頭,駛離前罵他一句有毛病。
凌晨四點半,往來的車和人越來越少,莊凡心終於招一招手,上一輛出租車奔了機場。他在機場大廳四處搜尋,地勤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旅客偷眼瞧他,他無數次轉身、奔跑,卻遲遲等不到歸來的人。
那一刻,一晚,莊凡心像個走失的瘋子,他想見到顧拙言,想告訴顧拙言他哪兒也不去,孝道,夢想,學業,他什麼都可以不要,然而等到天蒙蒙亮,隻有精疲力盡無可奈何,他終於站在機場大廳失聲痛哭。
莊凡心打車回家,高速路上能望到遠方的地平線,太陽緩緩東升,紅得像他的眼眶。一切面臨的擔子和責任都沒有消失,理智回籠,如枷鎖重壓在身,他要繼續這倒計時的一天。
下了車,從公園晨練回來的薛茂琛站在路口,正好碰上。
“小莊。”薛茂琛笑著叫他,沒問他大清早從哪兒回來,也沒問他臉上的斑斑淚痕,隻道,“胡姐今兒休息,你陪我吃個早點?”
路邊的小攤檔剛起灶,就他們一老一少兩人,肉燕湯熱氣嫋嫋,莊凡心垂著手沒動筷子,安靜盯著湯面漂浮的細碎油花。薛茂琛倒吃得香,小半碗湯喝下去潤潤肺,妥帖了,嗓音都細膩三分。
“要走啦?”老頭問。
莊凡心動一動眼睫:“嗯,我爸媽說手續陸續辦,先過去。”
“應該的,你爺爺那邊要緊。”薛茂琛聽莊顯炀說過大概,雖然筵席終散場,但鄰居這麼些年,總是有些舍不得的。他回憶道:“我剛搬來的時候你才是小學生,丁點大,你爸媽看我獨居寂寞,總讓你給我送好吃好喝的。你呢,一碗湯端過來灑半碗,一盒點心拎過來掉半盒,全養了野貓了。”
莊凡心抿抿嘴:“您都還記得。”
“記得,我都記得。”薛茂琛說,“後來你上初中,到了最難管的年紀,給我送一趟吃的就趁機溜出去玩兒。那年去鄉下寫生,到日子了就不回來,畫室的老師給你爸打電話,你爸連夜開車把你薅回來的。”
老頭細數好些,莊凡心聽著,模樣漸漸舒展開,仿佛被攥得發皺的心肝慢慢地回血。嚼完品盡這麼些年,薛茂琛說:“咱們終有一別,你們要回老人身邊去,我老到一定地步也要回兒女身邊去,所以什麼事兒我都記著。”
莊凡心抬起頭,對上薛茂琛蒼老但明亮的眼睛。“小莊,”薛茂琛衝他笑,“人和人,遲早都要靠回憶維系,我的妻子,我很想她,離我很遠的女兒,我也惦記她,但日久天長乃至生死,見不到的,見不到了,我們就隻能想。”
“爺爺。”莊凡心問,“可我想見到呢,想一直能見到。”
薛茂琛說:“我想和我的妻子一起晨練,傍晚一起散步,但是辦不到。你爺爺還在病床上躺著,希望他馬上康復,醫生也辦不到。這世界上許多事兒都辦不到,擇個重的,擱下緩的,人這一輩子哪有不抱憾的?”
莊凡心滾著喉結說不出話,他太痛苦。
可他並不死心:“眼下我爺爺最重要,但以後,很多年後,我願意為了現在擱下的,放棄所有別的東西。”
薛茂琛問:“所以你打算告訴拙言,以後會回來找他?”
莊凡心驚愕地看著對方,經過數日的折磨,他已經遲鈍得難以分辨。薛茂琛擦擦嘴,兩個小孩兒的事情他已知曉,顧拙言轉學來榕城便很奇怪,女兒女婿瞞著他,他也一早向顧平芳詢問過。
“小莊,你喜歡拙言嗎?”薛茂琛問。
莊凡心拼命點頭:“我喜歡他,我真的喜歡他!”
薛茂琛又問:“你說今年陪我過寒假,還算數麼?”
莊凡心微怔,他後天就要走了,愧疚地說:“對不起爺爺,我食言了。”
“你應該也答應了拙言和他一起過年,還答應了他高中畢業一起出去念書,答應他以後一起生活,也許小年輕浪漫起來,還會答應個一生一世。對麼?”
對,莊凡心承諾許多,一起過年,顧拙言為了留下匆匆回去一趟,他卻要走了。說好一起出國念書,顧拙言為了他多待一年,他卻提前離開。他答應告訴爸媽他們的事情,至今仍未言明……
顧拙言說出做到,克服一切阻礙來圓滿他們的感情,但是他承諾許多,竟一件都沒有完成。
莊凡心嗫嚅道:“我怎麼這麼壞。”
“小莊,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事出有因,你也無法預料和改變。”薛茂琛說,“但是,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正因為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所以不要輕易的承諾。”
短短一個月就可能天翻地覆,誰能預料一年後?幾年後?
薛茂琛說:“不要再給拙言承諾了,一次兩次,他會包容,但他也會難受。他昨晚在機場大鬧又苦等了一夜,這次是不遠千裡追回來,那下次呢?為你一句不確定的以後,他會等三五年,惦記三五年,也許不惜再和家裡鬧翻甚至是影響前程。萬一你又因種種緣由辦不到,他該怎麼辦?他沒有堅強到那個地步。”
“小莊,你們的感情還沒有太久,眼下分開,陪伴自己的還有美好的回憶。”薛茂琛也微微眼紅,“如果你們真的喜歡彼此,分開後也念念不忘,那以後各自成熟終究會走到一起的。”
莊凡心哭著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薛茂琛說了最後一遍:“不確定能辦到,預想不到未來,就不要對你在乎的人承諾。”
天徹底亮了。
“小莊,和拙言分開吧。”
輸液袋逐漸被抽空,莊凡心坐起來捧著顧拙言的手,揭開幾條膠布拔下了輸液針,顧拙言安穩地睡著,呼吸很沉,燒還沒完全退下去。
莊凡心陪伴在一旁,靜著音看電視,屏幕上在播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演到一半,顧拙言慢慢睜開了雙眼。
他們倆靠在一處看電影,誰也沒有說話,隻聽電影裡的人說。
至末尾,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站在城牆上對峙,房中徹底沒了動靜,幸好音樂響起,是那首挺經典的老歌,《一生所愛》。
莊凡心伸手夠床尾扔的衣服,疊好放在腿上,摞起一件又一件,低著頭:“期末沒進年級前十,第四十六,也還可以吧。”
顧拙言心開始慌,捱到現在都沒說,他大概能猜到結果了。“你這麼疊不對,佔地方。”他打岔,將衣服抖開,“我看胡姐都是先對折。”
“輸液至少要輸夠三天,藥也記得吃。”莊凡心說,“後天去機場,我爸已經訂好車了,你身體不舒服,不用送我。”
顧拙言道:“我已經沒事兒了,那天幾點走?”
莊凡心答非所問:“我直接念大學,成你們學長了,畢業以後打理我爺爺的公司,又當設計又當老板,估計都沒空休假。”
顧拙言死死盯著電視屏幕,至尊寶走向紫霞仙子,擁抱在一起:“周星馳最近還拍電影麼?雖然我不愛看電影,但他的代表作我都知道。”
“認識你這半年。”莊凡心說,“我知足。”
《一生所愛》唱到高潮,苦海,翻起愛恨……
顧拙言穿上鞋,拿起羽絨服奔逃:“姥爺還不知道我回來,我回去看看他。”
不顧一切地朝外走,打開門,莊凡心扭頭看著顧拙言的背影,咽下辛辣酸苦,哽著最後一口鎮定自持:“我們就到這兒吧。”
顧拙言邁出步子。
莊凡心說:“我們分手吧。”
砰,門關上。
歌斷斷續續還在唱,天邊的你漂泊白雲外。
情人別後永遠再不來。
第56章 如一場夏夢。
行李打點好, 莊凡心昨夜未合的眼睛布滿血絲, 澀, 脹,還有點痛,走到陽臺小立片刻, 仰頸觀天卻得不到什麼安慰,倒想起某句詩,無計問行雲, 黃昏空掩門。
莊凡心洗了把臉, 趁夜未至去那間珠寶工作室一趟,冠冕他做好了, 隻不過輔料、損耗等雜項剛理清賬目,付了款, 這才能錢貨兩訖。
工作室的師傅連連稱贊,那東西怎麼好, 設計如何精巧,恨不得誇出一朵花來,莊凡心笑笑, 實在騰不出客套的心力, 說句“謝謝”便告了辭。
物件兒裝在箱子裡,挺有分量,莊凡心一路抱回家,進門碰見莊顯炀,問他, 快遞麼?他含糊地“嗯”一聲,回房間鎖好門,自閉似的,周遭沒了旁人才能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