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幫你戴上嗎?”寧一宵輕聲詢問。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任他牽起自己的手,套上手環,也戴上耳機。一瞬間,磨砂金屬的手環上閃過一串流動的熒藍光點,然後仿佛如衰竭一般,一點點消失,最後隻留下一枚點狀光,沉悶地跳動著。
寧一宵握著他的手。
“這個光點的數量代表系統可監測到的情緒值,越低落,數量就越少。”
蘇洄望著那一點孤零零的光芒,好像看到了自己。
“你看,雖然很低落,但你還是很努力地維持著,說明你很堅強。”寧一宵碰了碰他的手環,下一秒,蘇洄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和寧一宵極為相似的聲音。
[上午好,小貓,歡迎使用empathyS,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情緒傾聽者,你看上去不太開心,想和我聊聊嗎?]
蘇洄愣了愣,蹙著眉望向寧一宵。
“他……”
“他?”寧一宵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知道我是誰……”蘇洄感到迷惘,明明之前從來沒有用過。
寧一宵露出溫柔的微笑,“因為這是為你做的。”
“我為系統設置了好幾種稱呼,有小貓,有小洄,也有蘇洄,全都是你。”寧一宵望著他的眼睛,“這個產品從誕生,就隻會有你一個使用者,沒有其他人。”
蘇洄的眼中泛起水霧,他沒有眨眼,仿佛很害怕這都是自己的幻想,很快便紅了眼眶。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努力開口說話,“他……聽起來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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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一宵點頭,“就是我。我錄了很多很多錄音,不同的句子,有中文也有英文,全部都放進訓練數據庫裡,語音模型都更新過好幾代了,也訓練了無數次,現在的效果已經很接近我的聲音了,是不是?”
蘇洄有些鼻酸,點點頭,“很像……”
寧一宵摸了摸他的臉頰,“其實我最早想到要做這個,是因為一個夢。”
“我夢到小時候的你了,十三四歲的樣子,你對每一個人說你很難過,但他們都聽不懂,你非常沮喪,最後把自己關進了一間小黑屋裡偷偷流眼淚。醒來之後,我就想,真希望那個時候我在,告訴你,我能聽懂你的情緒。”
寧一宵笑了笑,“雖然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但醒來之後我還是沒猶豫,把最初的構想寫在了文檔裡,從那個文檔的一段話開始,一點點構思,用算法一步步去實現,最後變成現在你看到的這件產品。”
很多人都不看好他的想法。寧一宵拿著這份送給小貓的禮物,無數次在追求效益的投資人面前碰壁,但從未灰心。
他從未如此堅信自己會成功。
但這個被許多人當做空中樓閣的想法,後來也的確為寧一宵開啟了事業的大門,為他的人生價值鋪陳了一個開始。
早期的識別效果並不理想,回應機制也不夠好,經過無數次更新換代,才逐漸形成如今的[共鳴]。
和寧一宵一樣,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一點點讀懂蘇洄的心,與他共情。
“我其實很希望,就算我們未來沒有交集了。但在你難過的時候,走進一間商店,會看到這樣的一個手環,然後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認真地傾聽你的情緒,它可以幫到你。”
這樣也算是一次迂回的擁抱了。
為此,寧一宵非常努力地工作和經營,近乎苛刻地對待這個項目,他無比渴望能實現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也算是人生理想的退而求其次。
寧一宵說起時,卻很雲淡風輕,仿佛沒有付出太多努力。他輕笑了笑,“不過全世界隻有這一款,是用我的聲音訓練的,因為我不是很專業,其他的商業產品都是請專門的咨詢師錄的。隻有給你的,我想用我自己的聲音,雖然這個禮物,也有一輩子送不出去的概率。”
他說完,抬手拭去蘇洄臉上的淚水。這時候蘇洄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淚如雨下。
耳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現在很難過嗎?要記住,還有我一直陪著你。]
蘇洄泣不成聲,“我……對不起……”
兩個極為相似聲音重合,如同他空寂內心傳來的回音。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寧一宵將他攬入懷中,親吻了他的發頂,“不要說對不起,你隻是生病了,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聽到他的表白,此時此刻的蘇洄卻深陷泥沼,認為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對待,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麼多的人,很多人都比自己更值得被愛,寧一宵卻隻看得到他,為他所困。
那些麻木的情緒一點點融化,幾乎要宣泄出來。蘇洄排除刻入基因的陰鬱,艱澀地開口,“寧一宵,我一點也不好,你……”
寧一宵沒說話,但耳機裡的聲音卻代替他回答。
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在精密的計算下,再次被人工智能所復現。
[小貓,別趕我走。]
蘇洄頃刻間回到六年前,被寧一宵的擁抱所挽回的那一瞬間,於是最後的防線也被徹底擊潰。
他哭著重復愛人的名字,“寧一宵……”
寧一宵擁著蘇洄顫抖的身體,六年過去,經歷過分離和重逢,他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連挽留都無比生疏的自己,不再隻有一句懇求。
“蘇洄,我相信平行時空理論。或許真的存在一條沒有你的時間線,那裡的寧一宵很悲慘,該失去的依舊會失去,既定的人生起點也不會有轉變,隻感受過貧窮和痛苦,得到過的愛也少得可憐。你不在,所有本來屬於我的都不會存在,我的事業,我的快樂,我為之努力的方向,都會是一片虛無。”
“現在這個世界的我擁有你,所以擁有一切。”
“很幸運,對不對?”
第91章 N.臨時休憩
蘇洄在寧一宵懷裡哭了很久。
在外遊蕩數年, 他已經快要習慣獨自面對從最高處墜落的感覺,習慣了在這種時候,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絕望包圍, 就像一場束手無策的活埋。
他本來可以面無表情地在重抑鬱裡自我傷害。
但寧一宵卻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給他很多的肯定和愛, 給了他嘔心瀝血的禮物,反復告知他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
蘇洄的頭腦原本被各種陰冷的詞匯所充斥, 短短幾分鍾內無數次想到死亡,但他垂著眼,看到手腕上那枚閃爍著光點的手環, 那些灰暗的念頭會忽然暫停。
就像在黑暗中找到一線生機。
他的內心幾乎拉扯成兩個部分, 一半在自我厭棄, 因為愛寧一宵而試圖讓他放棄自己, 另一半卻還在苦苦掙扎,因為舍不得寧一宵難過。
他沒辦法想象寧一宵口中的那條時間線,沒辦法接受寧一宵一無所有。蘇洄真的很想讓寧一宵一直快樂, 為此,即便是深陷鬱期,他也不敢放開寧一宵的手。
寧一宵安靜地抱著他, 忽然聽到伏在他肩頭的蘇洄發出幾句短促的嗫嚅,於是抬起頭, “你說什麼?”
蘇洄很努力地對抗自己的負面情緒,重復了一遍,“我……不會離開你的。”
最害怕做出承諾的人, 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耳機裡傳來模擬出來的、和寧一宵極為相似的聲音。
[你能這樣說, 我真的很高興。]
聽到這句意料之外的回應,寧一宵的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知道, 我都知道。”他抵上蘇洄的額頭,握住他的手,“我們不會分開的,以後都不會。”
蘇洄艱難地點了點頭。
寧一宵看他眼睛都哭紅,很是心疼,但他更擔心因為方才的無良媒體,讓蘇洄無法面對自己的個人展,甚至否定自己的作品和才能。
這些對他來說等同於自我毀滅。
手環上的藍色光點增加了小小一枚。
明顯感覺到他的狀態從劇烈波動,一點點走向平靜,徹底地進入鬱期,寧一宵試圖和蘇洄對話,“現在有沒有力氣,可以站起來嗎?”
蘇洄對言語的處理變得很慢,反應遲鈍,他呆呆地望著寧一宵,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手撐著椅子,借力勉強站了起來,隻是感覺雙腿如同灌了鉛,很沉重。
寧一宵摟了摟他,吻了他的發頂。
“要不要陪我走走?”
蘇洄無法跟上寧一宵的思維速度,但盡力試著回應,握緊了他的手。
“剛剛我路過了一個作品,感覺很有趣,我想再去仔細看一下。”寧一宵語速放得比平常慢,說話時也會低頭去看蘇洄的眼睛,“可以嗎?”
蘇洄很輕微地點了頭。
這個細小的動作,卻是他內心巨大掙扎的結果。
“謝謝你陪我。”寧一宵半抱著他往外走,沿著白色的走廊,玻璃窗投射的彩色光芒落在兩人的身上,短暫地掩蓋了蘇洄的脆弱。
這場展出對蘇洄意義重大,所以景明、貝拉和克洛伊也是特意湊了時間,在開展第一天上午就趕來。但三人誰都沒有聯系到蘇洄和寧一宵,索性慢慢地挨個挨個欣賞。
蘇洄在情感傳遞上具有非常強大的天賦,每一件展品都具備一種渾然天成的情緒氛圍,可以瞬間將觀展人拉入他的內心世界,痛苦、不安、腐朽、孤獨,或是興奮、激情、狂戀、高亢,每一種都直擊人心。
克洛伊拿著相機,拍下了許多照片,她打算選幾張發表在自己的社交網絡,也算是幫朋友宣傳。
當他們三人來到二樓的黑色展廳,意外地發現了蘇洄和寧一宵的身影。
景明開口想叫他們,卻被克洛伊阻止了。
“等一下,先別打擾他們。”
她舉起手裡的相機。
寧一宵和蘇洄走近了那個名為[mama]的裝置藝術品,這個作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中間垂直懸掛的巨大帷幕,如同一條薄刃、一堵牆,將空間一分為二。
左邊的空間放置著一輛敞開了大門的汽車,一個用銀白色金屬澆築而成的女人形象靠在車邊,手指夾著一枚香煙,她的雙肩和頭頂充斥著黑色的膠質物,粘稠而沉重地向下壓著。
而右側的空間裡則是透明材質的曼妙塑像,被套上了一條舊的白色長裙,裙擺飄蕩,可她的雙腿卻被同樣材質的黑色膠質纏住,不得脫身。
左邊的帷幕上被投影了川流不息的扭曲街道,而走到右邊,帷幕上的影像則變成了深色的大海。
而此時此刻的蘇洄,就站在空間的左側,面對帷幕凝視著投影中的馬路,他伸出手,觸碰了街的對岸,也是同一時間,站在右側的寧一宵,伸出手,指尖穿透大海的光影,隔著幕布握住了蘇洄的手。
克洛伊將這一刻永久地記錄下來。
她放下相機,望向兩人,盡管對其中的故事背景並不熟悉,但她心中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共鳴。
貝拉開口,無意間說出了盤旋在她腦海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