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切的優先級都低於寧一宵本身。蘇洄最想做的,還是撫慰他始終難以面対的傷口,彌補他情感上最大的空洞。
他伸出手,拉起寧一宵的手,“我想陪你整理阿姨留下的東西。”
寧一宵臉上的意外很明顯,頓了幾秒,想說什麼,好像又被一個深呼吸咽下。
蘇洄立刻改口,“如果你不想,可以改天……”
看到蘇洄一臉小心的模樣,寧一宵於心不忍,笑了笑,“就今天吧。”
“真的嗎?”蘇洄怕他難過。
寧一宵點頭,“一直放著也不好,是該拿出來曬曬太陽。”
所有人都會畏懼寧一宵所避之不及的事物,除了蘇洄。
他也很希望蘇洄始終是例外。
寧一宵很清楚,蘇洄的用意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心結。正如他孤身一人時,還是會在每年的十二月初為素未謀面的他的母親祭拜,真誠又無私,不為自己,全然為他。
將杯子裡的咖啡喝完,寧一宵起身走到樓上,不一會兒便下來,抱著那個陳舊的箱子。他走近,將其放在地板上。
蘇洄看見遺物箱,心為之一動,也離開餐桌,“我還怕你放在灣區那邊呢。”
“先買的這套公寓,搬家的時候直接讓人拿過來放著了,再沒動過。”
說完,寧一宵拿來剪刀,遞給蘇洄,“你來拆吧。”
“啊?”蘇洄抬頭望著他,接過剪刀,“好的。”
箱子上面還有封條,蘇洄小心拆開,動作很輕,打開紙箱時塵埃在陽光下飛舞,他怕寧一宵潔癖受不了,又找了湿巾擦拭了一遍,“你要不要戴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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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寧一宵面容平靜,語氣很淡。
蘇洄完全打開箱子,心頭湧起復雜的情緒,恍然間回到了那個陰暗寒冷的冬天。
那時候的寧一宵一句話也不想說,他也不敢開口。
他知道寧一宵迄今為止都不願面対,但躲避不是辦法,他更希望自己能牽著寧一宵邁過這個坎,讓他事後再想起,不會隻有痛苦和難過。
紙箱裡的東西並不多,映入眼簾的是一些疊放整齊的衣物,其中有寧一宵提過的那件白色長裙。
蘇洄將裙子拿出來,在地毯上擺好,手指撫摸著布料,輕聲詢問寧一宵,“阿姨是不是也很高啊?裙子好長。”
寧一宵點頭,“嗯,他們都說我的長相完全遺傳了我媽,無論是臉還是個子,隻是眼角多一顆痣。”
蘇洄看向他,“怪不得你長得這麼好看,真會遺傳。”
寧一宵嘴角微微揚起,笑意很淡,說不清是開心還是苦澀。
“這個好可愛。”蘇洄拿出來一個小的塑料玩具,是一隻尾巴斷掉的小狗。
“這是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我媽攢了很久的錢,帶我去鎮上買的。”寧一宵看了一眼,想起許多往事,“放上電池會動,不過很早就被別人摔壞了。”
蘇洄皺了皺眉,“別人?”
“住在附近的其他小孩子。”寧一宵語氣平淡,“他們不太喜歡我,搶去玩,砸到地上,就弄壞了。”
蘇洄摸了摸小狗尾巴斷裂的痕跡,有些生氣,於是很孩子氣地罵了一句,“真討厭。”
寧一宵被逗笑了,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沒關系,本來我也不喜歡玩具。”
“沒有小孩不喜歡玩具。”蘇洄將電子小狗擺在自己懷裡,抬頭詢問,“寧一宵,你把這個送給我好不好?”
“壞的。”他強調。
“沒關系,我的小貓玩偶不也壞掉了,你還不是一直留著。”
蘇洄対他露出一個柔軟的笑。
寧一宵無可反駁,“好吧。”
“媽媽的裙子也可以借給我嗎?”蘇洄問。
寧一宵又笑了,“怎麼,你要穿嗎?”
蘇洄立刻正色,“當然不是,怎麼可能,我是想借來做一件作品。”
寧一宵也不開玩笑了,“好。”
“你覺得阿姨會不會介意?”蘇洄謹慎詢問。
“她如果在,會覺得很榮幸的。”寧一宵溫聲道。
蘇洄笑了,雙手合十,“謝謝阿姨。”
他們一件件整理,寧一宵這時候才發覺,母親留給他的東西每一件都是回憶,他甚至能在這些存放多年的衣物裡感受到屬於母親的氣味,這些遺物組成了巨大的普魯斯特效應,將他拉回童年,但又不僅僅是那些痛苦的歲月,更多的,是有媽媽陪伴的時光。
或許是因為蘇洄陪在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面対這一切似乎也沒那麼痛。
“好奇怪。”蘇洄望著從箱子裡一件件拿出來的東西,連衣服都是按照四季擺放的,“總覺得這些是特意收好的,不像是之後被整理出來的。”
寧一宵沉默片刻,還是開口,語氣十分肯定,“應該就是她提前整理好的。”
蘇洄不解,看向寧一宵,“為什麼這麼說?”
寧一宵的眼神放空,看向別處,“我之前和你說過,考上高中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村子,我媽也不見了,她和那個繼父一起消失了。當時我以為他們是躲債,但仔細想想,雖然催債的人一直找我麻煩,但那個繼父沒有再出現過。之前不一樣,我上初中那會兒,他總是喝得醉醺醺,跑到我學校附近堵著我,有時候還會打我。”
蘇洄無法想象,寧一宵小時候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他下手很重,我媽拉都拉不住。”寧一宵眉頭皺起,“繼父失蹤,対我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不用擔驚受怕了。我媽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不可能再回那個地方,也很多年沒有回去了,他們應該也一樣。可是在她出事之後,你記得嗎?老家房子是通著電的。”
蘇洄忽然間明白了什麼,但這個真相卻令他難以接受。
“通著電……你的意思是,阿姨在走之前回去過。”
寧一宵點頭,“她平時舍不得用電,不可能一直開著,何況冰箱裡還凍著她包的元宵。”
“她比誰都清楚,要想讓我回那裡,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她走了,我才會按照她之前說過的願望,回一趟老家,把她的骨灰灑在那邊的海裡。”
蘇洄覺得渾身發冷。
她是算過的,也提前準備好一切。
“所以那場火……”
“大概是她自己放的,偽裝成失火,隻有這樣才能不影響到我。”寧一宵很平靜,其實他站在派出所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尤其是警察提供了鄰居的證詞,說他們在家裡吵架,繼父打得她幾乎站不起來,還在憤怒之下說出了威脅到他的話,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想。
“她不想讓一個惡貫滿盈的賭徒,成為我一輩子的威脅。”
蘇洄的心底泛起一股莫大的悲涼。
清醒地看著自己被火吞噬,該有多麼痛,可為了孩子,她別無選擇。
“蘇洄,你說人有來世嗎?”寧一宵輕聲問。
蘇洄望向他,眼底泛著湿潤的光,“我以前不太信,現在覺得應該是有的。”
寧一宵輕笑一聲,點了點頭。
蘇洄很明白他,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一宵,阿姨下輩子會很幸福的。”
“希望是這樣。”
遺物箱的最底層,壓著一本A6大小的記事本,大約是封面磨損得太厲害,外面還套了一層書皮。
寧一宵対此很眼熟,“這好像是我媽記賬的本子。”
因為從記事起,他就看到媽媽會在辛苦一天後坐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記賬,所以從開始打工起,他也學會記賬。
寧一宵翻了翻,紙張已經舊到泛黃,上面的字跡也大多褪了色,不甚明晰,但依稀可見當年生活的拮據和不易。
本子裡還夾著一些收據,涉及到的金額其實少得可憐,但母親會收集起來,還會寫上一些対應的記錄,比如是哪間店鋪,和誰有關。
前半本是賬簿,後半本看上去像是母親寫的日記,寧一宵隨意翻了翻,裡面記錄的大多是關於他和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生父,譬如他會走路了,或是他考試拿了第一名,又或者是他生病發燒,進了醫院。
母親喜歡稱呼他[小宵],但寧一宵從小到大都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因此拒絕被這樣叫。
直到後來蘇洄出現,用真摯且柔軟的方式呼喚他的名字,這幾個字的枷鎖才被除去。
蘇洄靠在寧一宵肩頭,也看到他媽媽寫下的內容,眼睛很尖。猶豫片刻,他湊到寧一宵耳邊,學著他媽媽,輕聲叫他,“小宵?”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亂叫什麼?”
“小宵?”蘇洄笑得眉眼彎彎,“好可愛啊。”
“可愛什麼?”寧一宵捏住他下巴,“我比你大。”
“就一歲。”蘇洄癟癟嘴。
“大一個月也是大。”
蘇洄親了親他的手, “好的哥哥。”
寧一宵沒料到他會這樣順杆爬,一時說不出話,隻好低頭快速翻頁,掠過小時候的內容,這樣就不用看到滿頁寫的[小宵]兩個字。
蘇洄老老實實靠著,沒再繼續挑戰寧一宵的底線,隻是注意力有些跑偏,從紙上的內容到了本子本身,忽然他發現了什麼。
“這上面是什麼?”
他指了指本子的封底,那上面有凸出來的一小塊方片形狀的痕跡。
寧一宵指腹撫過,感覺是書皮和本子之間夾著什麼,於是他將書皮拆下來,一張舊相片落下來。
蘇洄將其撿起,發現是一張合影。畫面裡,一個面容姣好、衣著樸素的女人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孩子,身旁站著一個瘦高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
寧一宵的確長得很像他的媽媽,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程度,小時候臉上帶著一股子倔,眼睛很亮,眼角痣又平添一份清苦。
“這是……你媽媽和你?”蘇洄盯著照片最右側,呼吸突然有些凝滯,“右邊的這個人……”
他覺得眼熟,這人的身形讓蘇洄想到他最不想見的人,臉型輪廓也很相近,但五官又不像。
寧一宵也發現了,他拿過照片,翻過來,發現背後是母親的字跡,用圓珠筆寫的[我和小宵,還有關誠],然後是一行日期[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