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怎麼就這樣跑過來了?”她慌張地看向外婆,“醫生看過沒有?”
蘇洄沒回答,走進病房裡,來到季泰履面前。
他看上去和昨天判若兩人,很冷靜,好像吊著最後一口氣,整個人像一張薄薄旳紙。
蘇洄發現,季泰履原來這麼老了,滿臉都是褶皺和紋路,換上病號服,根本看不出他年輕時有多威風凜凜,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固執老頭。
“你還來幹什麼?”季泰履想到昨天發生的一切,嘴唇有些抖,“是不是要賠上我這一條老命才罷休?”
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季亞楠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您別說了。”
“我不說?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在醫院當著這麼多人就敢動刀子,怎麼不一刀捅死我?!”
蘇洄面無表情,雙手垂在身側,啞著嗓子開了口,“外公,對不起。”
季泰履看向他,也不說話了。
“我知道您很生氣,您可以生我的氣,我錯了,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蘇洄漠然地說著違心的話,每說一句,都要深呼吸,否則無法繼續。
“我……我聽您的,都聽您的,去上海,好好治病,我都願意,我和他分手,不來往了,真的,我發誓。”
季泰履凝視著他的臉,一言不發。
蘇洄覺得自己已經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心髒也是麻木的,他隻想好好地說完這些,替寧一宵求最後一點本就屬於他的東西。
“外公,我隻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要求,就一個,可不可以讓他順利出國?您也信佛,就當是積功德,您讓他走吧,反正出國了就正好見不到了,可以斷得更幹淨,不是嗎?”
病房裡的寂靜維持了十分鍾之久,對蘇洄來說卻度秒如年。
多日來的僵持,季泰履終於以獲勝者的姿態,給出些許松動,但卻還是命令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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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盡快提出分手,明天我們就準備搬去上海,我給過你時間,你自己不珍惜。”
蘇洄點了點頭,“可以,您答應我就行。”
他說完,轉身打算離開病房,出門前的一刻再次聽到外公的聲音。
“我沒打算毀掉誰的前途,但是蘇洄,你看看你昨天的樣子,就是個十足的瘋子,他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前途可言?”
蘇洄腳步頓住,定了片刻,語氣恍然,“是啊,你說得對。”
季亞楠跟了出來,抓住蘇洄的手臂,扶著他走在走廊。
蘇洄走著走著,停了腳步,“媽,你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
“我想借二十萬,現在就要,我會還給你的。”蘇洄眼中布著紅血絲,滿是懇求,“求你了。”
季亞楠看過徐治對寧一宵的調查,心裡清楚他要這筆錢是想拿來做什麼,也沒阻止,沒多問,直接答應了,“好,媽媽答應你,一會兒就讓人轉你卡上,你自己處理。”
“謝謝媽媽。”蘇洄被攙扶著回到自己的病房,但並不打算躺下,而是慢吞吞套上羽絨服,換了鞋,像是要離開。
外面下了大雪,季亞楠並不想讓他出去,“小洄,別出去了,外面冷,醫生說你現在身體虛透了,要好好養著,這一出去受了涼,萬一發燒怎麼辦?”
蘇洄低頭系著鞋帶,“嗯,我就去見他一面,把事情說清楚。”
季亞楠見他這樣,心中難受,“你在電話裡說吧,用我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
蘇洄搖頭,很固執,“不要,我要當面說的,打電話發短信都不行。”
他的眼神毫無焦點,站起來,穩了穩呼吸,借了媽媽的手機給寧一宵發了短信,約他九點在出租屋附近的公園後門見。
似乎是不放心,怕蘇洄再發瘋,季泰履派了幾個人跟著他出去,幾個大男人把一輛車塞得滿滿當當,季亞楠在副座,時不時回頭看。蘇洄望著窗外的雪,一動不動,她忽然就想到蘇洄爸爸走的那天,十三歲的蘇洄也是這樣,面無表情地坐在車裡,手裡捧著他爸的骨灰盒子。
隻是現在的蘇洄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就像失去的本來就不是屬於他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把車停在公園後門的停車場,隱沒在黑暗中,蘇洄獨自走向十米外的長椅前,坐下,安安靜靜地等待了二十分鍾。
很快,不遠處跑過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孩子,季亞楠知道那是寧一宵,她忽然不想看下去,轉過臉。
寧一宵跑來的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他怕騎車不安全,就等了公交,沒想到夜間公交來得太慢,一來二去就耽誤到接近九點半。
好在他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路燈下的蘇洄,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蘇洄安靜地坐在落了雪的長椅上,一身白色羽絨服,好像要和紛飛的雪融為一體。
“蘇洄?”
寧一宵朝他走過去,說話時唇邊飄著白霧,臉上帶著笑。這是這麼多天裡,蘇洄覺得最有煙火氣的一幕。
他抬頭看著寧一宵,慢半拍地站起來,在路燈下,寧一宵的影子拖得好長,落在雪地裡,顯得很沉重。
今晚真美啊,為什麼偏偏是今晚呢。
蘇洄恍惚間產生了一個瘋狂又殘忍的念頭,他好想這座城市起一把火,把他們所有人都燒死在黎明之前,骸骨成山成海,這樣一來,誰都不會介意他和寧一宵埋在一起。
“跟我回去嗎?”寧一宵伸出手,撫摸了蘇洄的臉,發現很冰,應該是在雪天裡等了太久,“凍壞了吧,我給你暖一下。”
他伸出兩隻手,很輕地捧住蘇洄的臉。
還是算了。蘇洄放棄了那些可怕的念頭,勸誡自己要多存善念。
渾渾噩噩的這些日子裡,他唯一清楚的就是每一天的日期,因為他很想給寧一宵過一次生日,給他買蛋糕,陪他許願,吹蠟燭,在他許完願之後親吻他,把自己親手做的禮物送給他。
這些明明是很小的願望。
蘇洄知道自己實現不了了,也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才突然被巨大的遺憾壓住,喘不過氣。
“怎麼了?”寧一宵低頭看他,將他攬在懷裡,“是不是不舒服,鬱期來了?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寧一宵。”
蘇洄終於開了口,每一個字都拖著很重很重的負累。
他看著寧一宵,也任由寧一宵望著他,兩個人的目光連結了一個漫長的凝視。
蘇洄發覺那個說法是假的,相愛的人即使凝視二十秒,也不一定會落淚。
“對不起。”他知道寧一宵最討厭聽到什麼,但不得不說。
寧一宵笑了一下,“到底發生什麼了?”
蘇洄沒回應,自顧自啞著聲音說話,像是發病了自言自語,“其實我最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後悔,因為得了這種病,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真正的我,有時候腦子好像被抓住晃來晃去,人也到處遊蕩,買東西,找人搭訕、說話,做一些神經質的事,等到大腦突然停擺的時候,就開始後悔,後悔買了那麼多不需要的東西,後悔和太多人說話,後悔表現自己。”
很大一片雪花落到蘇洄的頭頂,開始漸漸融化。
“我一發病就喜歡承諾別人,所以老是食言。上高中那會兒吧,躁期,一個女同學約我周六在咖啡廳自習,我隨口答應了,第二天就放了她鴿子。對了,還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隻小貓,就把他帶回家了。那隻小貓很可愛,我對他說會給他買一個小屋子,第二天再回家,小貓就不見了,後來我問陳媽,她才告訴我,我外公看到了,嫌他髒,把他丟出去了,後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寧一宵一直都覺得自己很懂蘇洄,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默契得不像初識的人,他可以很快地識別蘇洄的情緒,很明確地感知他的痛苦。
但這一次,他卻在心裡一再否定自己的識別結果。
蘇洄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廢話,笑了笑,看向他,毫無邏輯地開口,“寧一宵,我們就到這兒吧。”
寧一宵竟然沒有愣神,而是直視蘇洄的眼,他先是笑了一下,抬手去摸蘇洄的額頭,“你不會發燒了吧?”
蘇洄後退了一步,沒有回答。
寧一宵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的確是認真的。
“為什麼呢?”他沒發覺自己的手有點抖,“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不接受。”
“沒什麼理由。”蘇洄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就是不合適吧。”
寧一宵上前,一把抱住蘇洄,緊緊地摟在懷裡,“你不要騙我,是不是他們逼你的?我知道我和你差距很大,但是我會努力的,我們可以爭取試試?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我試過了,寧一宵,都試過了。
“蘇洄,我不想和你分手。”
蘇洄從他懷裡掙脫出來,脖子很痛,他摸了一下,感覺有血滲出來,便將拉鏈拉到最上。
“可是我想。”
蘇洄握緊沾了血的手,看向寧一宵,還是說出了這個他不願提的詞,“我想分手了。”
寧一宵沒說話了。
“等去了美國……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的。”蘇洄感覺自己的嗓子啞到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但還是堅持說完,“……我不好,你把我忘了吧。”
說完這句,蘇洄轉身就走了,白茫茫的雪地裡,一步一個腳印,沒有回頭。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走得快極了,生怕自己忍不住停下來,就會後悔,會回頭跑向他,抱住他。
所以蘇洄一刻也不敢停,走著走著,他眼前出現幻覺,好像這裡不是漫天大雪的首都,而是冰島,他身處那些藍色冰川之上,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這樣走了多久,幻覺裡的冰川漸漸倒塌,蘇洄也暈倒在地,震起一身的雪。
第70章 【二更】P.回憶終曲
寧一宵在雪地裡站了很久, 手腳都凍得僵硬,直到有人過來問他是不是需要幫助,他才搖頭, 一步步走回他和蘇洄的出租屋。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日期, 從12月19日跳轉到12月20日, 寧一宵一夜未眠,坐在狹小的雙人沙發上, 覺得房間好空,打開電視,發現那部粗制濫造的電視劇竟然播到了大結局, 所有人都收獲了團圓和美滿。
第二天早上, 雪還是沒停, 天剛亮, 寧一宵便騎著自行車前往蘇洄家,路上結了冰,他中途摔了一次, 又爬起來繼續,騎了快兩小時才抵達那個漂亮的別墅區,憑著記憶來到屬於蘇洄的那一棟。
小花園枯萎了, 寧一宵站在門口,按了三次門鈴。最後一次終於有人從裡頭走出來, 為他開了門。
是徐治。
“寧一宵?這麼早來這兒幹什麼?”
寧一宵沒看他,“我找蘇洄。”
徐治卻說:“他走了,我們要搬家, 他昨晚就先過去了。”
寧一宵卻不相信, 自己往裡闖。他還是穿著陳舊的球鞋,但毫無顧忌地邁入這座華麗的大宅, 佣人忙碌不已,收拾著行李,很多陳設都被蒙上布。來到客廳,他第一時間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季泰履。
季泰履瞥了他一眼,“你就是寧一宵。”
寧一宵停住腳步,恭敬地點頭致意,“我是,打擾了。”
“有什麼事嗎?”季泰履顯然不想讓他久留,“我們正在準備搬家。”
寧一宵說,“我想找蘇洄,他在嗎?我有事要跟他說。”
“他不在,昨天凌晨的飛機。”季泰履看了他一眼,“坐吧,有什麼可以和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