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隻要我考上大學,來了首都,就可以過得輕松點,可是根本沒有。”
聽到寧一宵用最平淡的語氣說這些,蘇洄心都碎了。
他緊緊地抱著寧一宵,在他懷裡很安靜地掉眼淚。
“蘇洄,我好累。”寧一宵的聲音終於帶了一些哽咽,“我好像……在參加一個永遠沒有終點的遊泳比賽,一刻也不能停,隻要停下來,我就會被吞掉,血肉模糊。”
“不會的。”蘇洄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很快就不一樣了,馬上就要到終點了。”
寧一宵靠在他懷中,聲音很低,但很堅定,好像每一個字都蘸著他過去二十一年吃過的苦。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我不能一輩子都困在這樣的生活裡。”
蘇洄對抗著心裡的躁狂,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撫著他。
“會的,你很厲害,你想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他輕聲對寧一宵說了他們的未來,描繪得像個夢那樣美好——寧一宵會拿到公費出國的資助基金,會去到他最想去的S大,而他也會去加州念藝術,他們會有自己的小家,有一個帶小花園的房子,還有可愛的小狗。
那天晚上蘇洄也的確夢到了,隻是夢好怪,穿插了過去、現在與未來。
他夢到死去的爸爸在花園裡替他照顧小狗,夢到寧一宵小時候的樣子,縮在角落,像隻小流浪狗,被自己摟在懷裡。
後半段,他夢到他們變老了很多,一起在海邊散步。海風吹得他骨頭痛,他對寧一宵說,自己死掉之後也要撒到海裡。
混亂又魔幻的夢。
蘇洄醒來後,突然想到他們一起看過的電影《路邊野餐》,那也是一個錯亂時空的夢。
他在工作的間隙默寫下電影裡出現過的詩歌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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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了心髒卻活了九年]①
那時候的蘇洄,並不覺得這是一語成谶。
第二天,寧一宵還是去接蘇洄下班,路上他說希望辭掉補習班的工作,但蘇洄並不願意。
“我不想讓你養,我可以工作掙錢。”
“他們會隨時隨地騷擾你,我怕你會突然接受不了,出事了怎麼辦?你和別人不一樣……”
蘇洄不懂,愣愣地望著寧一宵,“我哪裡不一樣?”
寧一宵也愣住,好像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很快便道歉。
“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洄搖了頭,他很不喜歡吵架,尤其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很孩子氣地說:“那你撤回,我就當什麼都沒聽到。”
寧一宵立刻照做,“抱歉,我撤回。”
“嗯。”蘇洄笑著,踮腳親了親他的臉。
盡管如此,蘇洄還是聽他的話,從補習班離職,他不想讓寧一宵上班的時候還在擔心自己。
輔導班的人給他結了上個月的工資,一千多塊,蘇洄拿著這筆錢買了一些好吃的,想回家做給寧一宵吃。
一開始很正常,他在那個狹小的廚房裡,對著手機上的菜譜很用心地學做菜,但實在太不熟練,什麼都做不好,雞蛋炒焦,米飯也煮得夾生,花了兩個小時,做出來的東西卻很不像樣。
但寧一宵回來後,卻吃得很開心,每吃一道都要誇他有進步,很好吃,就像哄小孩。
看他吃飯的時候,蘇洄就想,自己一定要努力學做飯,以後他們如果真的結婚了,在一起生活,總不能每天都讓寧一宵吃這麼難吃的飯菜。
第二天他按預約帶寧一宵去了之前做心理咨詢的醫院,自己則還是和之前一樣,在外面等。
他做不到老老實實坐著,隻好繞著候診大廳一圈一圈走路,不知道繞到第幾圈,蘇洄看到了之前看病時總遇到的那對情侶的女生,他記得她叫莉莉。
莉莉的狀態不太好,好像哭過,眼皮紅腫,整個人都很憔悴。蘇洄關切地走過去,坐到了她身邊。
“莉莉,怎麼了?”
莉莉的反應有些遲鈍,過了好幾秒才轉過臉,看向蘇洄。
透過她,蘇洄好像看到了鬱期的自己。
她不肯說話,掉了眼淚,蘇洄立刻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巾,遞給她,“你別哭,不要傷心。”
說出這句話,蘇洄都覺得可笑,明明他是最清楚的,這種時候根本控制不住,卻要求她不要傷心。
“小傑呢?他沒有陪你來嗎?”
莉莉聽到這個名字,眼淚便更止不住。
“小傑……我們分手了。”
在她的哭訴下,蘇洄才得知,原來他們的相處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輕松,莉莉的病症躁狂更重,會經常對小傑歇斯底裡,隻要一發作,就免不了爭吵,一開始他們都覺得可以克服,可後來小傑漸漸地也陷入情緒旋渦,被她影響到也需要看醫生的程度。
“我不想傷害他,可我也沒辦法……”莉莉聲淚俱下,掩面痛哭,“他回老家了,他媽媽說要給他找一個健康的女孩子結婚……”
蘇洄的心一陣刺痛。
他沒來由想到秋天時,剛見到這對情侶的樣子,那時候的他們那樣甜蜜,莉莉還興奮地告訴他,他們會一邊旅行一邊結婚,會遊遍各地,拍很多照片。
一切變化快得在像翻一本舊書,令蘇洄措手不及,被灰塵嗆得流淚。
她看到寧一宵走出來,來到蘇洄身邊,擦去了眼淚,笑著說:“我真羨慕你。”
蘇洄突然就變得很害怕。
他和別人都不一樣,但和莉莉一樣,他們是生病的人,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傷害別人。
寧一宵見他發呆,攬住他的胳膊,輕聲詢問:“怎麼了?”
蘇洄回過神,搖頭,“我沒事。”
他沒有將莉莉和小傑的事告訴寧一宵,這段崩折的感情就好像是他抽到的一根下下籤,是不好的預兆,藏起來比較好。
蘇洄沒想到的是,厄運並沒有因為他的隱瞞而中止,反倒來得更早了。
他上著專業課的時候,媽媽忽然打來許多電話,又發了一堆短信,讓他立刻回家。
蘇洄潛意識裡覺得是壞消息,想逃避,可下一封短信令他退無可退。
[媽媽:蘇洄,你外公知道你和寧一宵的事了,他氣得暈倒,現在在醫院搶救,你要是還有一點為人子孫的孝心,就趕緊來醫院。]
這完全打破了蘇洄的計劃。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怎麼向家人坦白這段感情,可他理想中的計劃,是和寧一宵一起先去美國,等到時間一長,家人對他的期望沒那麼大時,再來和他們慢慢談。
可現在事情急轉直下,蘇洄坐在出租車裡,毫無頭緒。
等到他已經到了醫院,才想起寧一宵還在等他下課,陪他吃飯,於是趕緊給他發了信息,告訴他外公重病,自己現在來醫院看他。
蘇洄不敢將事情敗露也告訴他,他害怕因為自己,讓寧一宵受到任何影響。
[寧一宵:不要著急,如果今天回不來,告訴我一聲。照顧好自己,要記得喝水。]
收到這條信息,蘇洄才放心進入醫院,從指定樓層的電梯出來,他便看到了家裡的保姆。
“外公醒了嗎?”
“剛醒。”
她迎上來,將蘇洄帶過去,又囑咐道,“小姐說了,讓小少爺你小心說話。”
蘇洄不知道要多“小心”才可以,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能說什麼。
進入單人病房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抬手,敲了三下門。
房間內傳來沉悶的高跟鞋聲,門打開了,蘇洄對上季亞楠的臉,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媽媽真的老了,是豔麗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的憔悴。
她皺著眉,嘆了一口氣,拉開門讓蘇洄進來,卻沒有說一句話。
媽媽的沉默反倒加重蘇洄心中的罪惡感,令他自己背上沉重的枷鎖,像個罪人一樣走進這間寂靜的病房。
一開始所有人都壓著脾氣,等蘇洄自己坦白,可聽到蘇洄說“我真的很愛他”的時候,季泰履直接抓了手邊的茶杯,狠狠砸到蘇洄腳邊的地面——
瓷杯頃刻間四分五裂,碎渣濺到蘇洄手背,留下血痕。
“愛?你知道什麼是愛?!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還當真了?”季泰履說幾句,便氣得咳起來,手緊緊抓著床邊的圍欄。
外婆立刻上前扶住他,拍他的後背,一邊哭一邊勸,“別動氣,你就不能好好和孩子說話嗎?”
“好好說話他聽嗎!”
季泰履看向蘇洄,片刻地沉默後,他將床頭櫃上的照片一把抓起,甩到蘇洄面前。
照片裡,每一張都是蘇洄和寧一宵的擁抱、甚至接吻。
他們真的以為自己是大千世界的一對螞蟻,渺小到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這一刻,蘇洄才了解,原來自己從來就沒有自由。
季泰履的語氣變得很重,“你從小到大,要什麼有什麼,做什麼都有人給你鋪好了路,享受著最好的物質條件,所有事根本不需要你操心!可是你想過沒有?蘇洄,我現在讓你去吃別人沒吃過的苦,以你的精神能力,你的脆弱,你能活下來?”
這番話劈頭蓋臉砸在蘇洄身上,如同冰雹,毫不留情。
“我知道,外公,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他分開。”蘇洄比他想象中表現得鎮定,仿佛很希望被外公所認可,無論做什麼都好。
他走過去,下意識地跪到季泰履床邊,抓住他的一隻手,語氣近乎懇求,“外公,我會好好治病,什麼都聽你的,我給你寫保證書,我保證以後一定做一個不讓你丟臉的孫子,什麼都好,但是我真的不能離開他。”
“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為一個男人下跪,蘇洄,我怎麼會把你教成這副德行?你看看你自己,多惡心!”
季泰履氣得咳嗽不止,倒回枕頭上,聲音變得很虛,“……還說不讓我丟臉,你得了精神病,現在又變成同性戀,哪一樣不讓我丟臉?”
蘇洄忽然間清醒過來。
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寧一宵夠不夠好,哪怕自己將他全部的優點羅列出來,也無法打動外公,因為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錯誤的。
選擇權從來都不在自己手上。
但他還是近乎偏執地說了寧一宵的好,“你不了解他,他真的很優秀,比這個圈子裡你認為所有好的孩子都優秀,他很聰明也很上進,是我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