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駕駛的寧一宵表現出超乎這個年齡所具備的平靜,他看向徐治,沒說話。
徐治笑了笑,打轉方向盤駛出季家別墅,他說別緊張,隻是隨便問問。
寧一宵面無表情,“為什麼這麼問?”
徐治望了一眼紅綠燈,又側過頭,“你長得和你媽媽一模一樣。”
寧一宵撇過眼,陷入沉默。
徐治卻始終盯著他,又問了一遍,“真的不記得我了?”
寧一宵搖了頭。
“我還以為你媽媽會跟你提起我的。”徐治瞥開眼,語氣比方才又松弛些,“其實說起來,你小時候應該見過我,不過那個時候你也就一兩歲大,估計已經忘了。”
徐治嘴角勾著,但眉眼未動,時不時觀察寧一宵的表情,繼續道:“那個時候我十六歲,還抱過你,你眼角的痣很好認。”
寧一宵幾乎沒有這段記憶,他試圖在腦海中搜尋,隻能找到一些很模糊的片段,似乎隱隱約約記得媽媽抱著他,対著一個人,讓他學會叫叔叔,但至於那個人是不是徐治,他不得而知。
徐治似乎很走心,在半小時的路程裡,他斷斷續續講了很多過去的事。
“我能有今天,要謝謝你媽媽。”徐治笑著,“別誤會,我是真心的。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她接濟了我,我可能早跳海自殺了。我知道,其實那個時候她自己都自顧不暇,你爸壓根兒沒回來過,她婆婆又刁難她,不認她,一個女人想在那兒混口飯吃不容易。”
他看向寧一宵,眼神中帶著一絲打量,“秦月當時瘦得奶水都不夠,你也瘦,沒想到現在長這麼高。”
“我在你家住了半年,秦月把我當弟弟,不過後來我讓她跟我一起走,她沒同意。”
交通燈轉紅,徐治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他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感,寧一宵也並不想分辨。
“你媽媽現在怎麼樣?”徐治轉了話鋒,放棄追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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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一宵沉默了一分鍾之久,給出答案,“我不知道。”
他並沒有說謊,也並不是懶於理會,是的的確確不知道。他的母親早在數年前就消失了,至今沒有聯系過他一次。
徐治沒有繼續問下去,反倒笑了笑,“我看到你,還以為秦月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她是真的命苦,也是真的倔,要是不一門心思等你爸,不至於變成那樣。”
寧一宵雖然心中怨她,但並不想聽到一個陌生人隨意置喙他的母親,所以他幾乎不再搭話,很安靜地聽著,等目的地到了,便下了車。
徐治瞟了一眼寫字樓的環境,降下車窗,対寧一宵露出和善的笑容,與他道別。
寧一宵現在都記得徐治說話時的樣子,他似乎並不隻是單純分享,更像是試探。
一開始他以為徐治是看出了他和蘇洄之間的曖昧關系,但在車上的一番談話,他發現重點似乎並不在蘇洄身上,而是他媽媽,或者說,是徐治的過去。
寧一宵想知道他們過去發生過什麼,但這兩個月的時間裡,他依舊聯系不上自己的母親。
所以在這個起了風的夜晚,和蘇洄分別後的寧一宵,又一次插上了舊的手機卡,打開來,在一大堆幾乎要快擠滿內存的收債威脅短信裡,他往上一直翻,一直翻,終於找到中考前,媽媽發的最後一條消息。
[媽媽:要考試了,千萬別亂吃東西,媽媽昨天還去鎮上的廟裡給你上了香,保佑你平安順利,考上你喜歡的高中。別緊張,好好的啊。]
寧一宵想知道,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發出這一段話,然後和那個該死的繼父一起,徹底地消失不見。
這一切寧一宵都不得而知了,就像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如今身在何處,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的存在。
按照催債人的要求,寧一宵將暑假實習的大部分工資都拿來填窟窿,留下的不多,勉強夠生活。
蘇洄不止一次提出想幫他還債,但寧一宵沒同意過,他不知道這算什麼,讓蘇洄分擔他人生的悲苦嗎?他做不到。
蘇洄的生活並沒有比他好過,寧一宵比誰都清楚,並不想為他足夠混亂崩潰的人生增添哪怕一點點負擔。
就像站在他身旁,走在校園的人行道上,哪怕隻是一片落葉落在蘇洄肩頭,寧一宵也會輕輕為他捻去。
但愛本身也有重量。
國慶長假的最後一天假期,蘇洄本想陪寧一宵去看病,因為他發現了寧一宵過分注意整潔、頻繁洗手等一系列不明顯的細微症狀,怕対他造成影響,蘇洄自己偷偷查詢,又打電話咨詢了之前的心理醫生,預約掛號。
但就在吃完早餐後,季泰履通知他,午餐他約了很重要的客人,讓他好好收拾一下,跟著他出去。
蘇洄並沒有同意,但這個家從來都由不得他做主。
外公說外婆也會去,蘇洄便沒話可說,隻提前打好招呼,最遲兩點就要走,他有急事要辦。
除了在外地出差的季亞楠沒去,其他人基本都到了,包括徐治。
令蘇洄沒想到的是,跟著外公進入包廂,他才知道,原來所謂的重要客人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兒,經外公介紹,原來他們不僅差不多大,家世、學歷樣樣都差不多。
徐治笑著在幾人之間周旋,撮合著讓女孩兒換了位置,與蘇洄挨著坐下,還笑著誇他們“般配極了”。
蘇洄感到窒息,幾度想要站起來,摔門而去。他們之間說的客套話,他一句都沒聽清,甚至在身邊的女孩兒対他介紹自己時,都徹底地走了神。
大約是対方家長也看出點什麼,笑著說:“沒關系的,就當交個朋友嘛,現在小孩子的社交圈子太窄了,我們家小雅都很少出門。其實要我說,按咱們兩家的關系,你們都可以算是青梅竹馬的,隻是來往不多。”
蘇洄有些反胃,喝茶壓了下去。
飯吃得差不多,徐治提議他們先走,讓蘇洄帶著小雅到樓下咖啡廳坐坐。
蘇洄沒有同意,“我還有事,之前和你們說過的。”
季泰履當場便要發怒,“你能有什麼要緊事?先帶著妹妹去轉轉,一點紳士風度也沒有。”
“沒事的。”一旁的女孩兒看這架勢也有點害怕,“不著急,以後還有機會……”
蘇洄並不想給她錯誤的期待,於是同意了,也帶著她一起下了樓,來到酒店一樓的咖啡廳。
但他隻為対方點了咖啡。
這個叫“小雅”的女孩兒很明顯対他是感興趣的,從她的神態中便能看出來,因此蘇洄更不想耽誤她。
服務生走後,他便開門見山,“很抱歉,今天的局面在我意料之外,沒想到這頓飯實際上是家長組織的相親。”
小雅有些尷尬,“沒事的,其實……我覺得你挺好的,可能今天比較倉促……”
蘇洄輕聲打斷了她的話,“他們應該沒有告訴你,我有嚴重的精神疾病,躁鬱症,病史已經超過六年,這輩子不一定能治愈,治愈了也不保證不會再復發。”
他語速變得有些快,仿佛描述得並不是自己,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躁狂發作的時候會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比如剛剛吃飯,我會把氣氛弄得很緊張,整夜不睡,亢奮,衝動性消費,思緒奔逸,像瘋子一樣說很多話。”
眼前的女孩兒明顯眼神顯露出退卻。
“這還不止,抑鬱發作的時候,我連床也下不了,一句話都不想說,自殺傾向嚴重,到現在我身上還留著疤。”
蘇洄笑了笑,看上去漫不經心,病態的坦誠似乎令他看上去更迷人,但這張漂亮的臉蛋也明明白白地寫著——我非常危險。
小雅靜了靜,有些迷茫,“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們騙你,我不想,這個病害人不淺。”蘇洄從口袋裡拿出煙,抽出一根來叼在嘴上,一抬頭,又意識到這裡不可以抽煙,於是拿下來夾在指間,濾嘴輕輕敲打桌面。
如果不是害怕牽扯到寧一宵,他甚至想直接坦白,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而且隻能愛一個人。
“而且我有喜歡的人了。”蘇洄像孩子一樣笑了,“我不可能和他分開的。”
他說完,起身,“話說完了,我走了。”
就在轉身的時候,蘇洄聽到她在身後,用不輕不重的聲音問——那你的病難道不會傷害你喜歡的人嗎?
蘇洄的腳步頓了頓,他原本想回頭較一較真,告訴她自己喜歡的人非常好,非常堅強,他不害怕。
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沒有這樣做,直接走掉了,看上去很像是落荒而逃。
坐在前往醫院的出租車上,蘇洄的手機不斷地響,都是外公打來的電話,他直接關了機,頭腦很亂,有些走神,沒來由想到暑假的某一天。
那時他在寧一宵住的出租屋度過周末,當時他臨時被教授安排了工作,自己又沒有帶電腦,隻好借用寧一宵的。
查詢資料時,蘇洄直接打開了瀏覽器,點擊搜索框。
沒想到下面直接出現了之前的歷史搜索記錄。
[如何與雙相患者相處?
如何照顧一個雙相患者?
戀人是雙向患者應該怎麼相處?
如何讓雙相患者愉快?
和雙相患者交往有什麼禁忌?
雙相患者需要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忽略了那些,搜索了自己需要的論文,完成了工作,把電腦還給寧一宵,並特意留下了一個沒有關閉的新文檔,裡面隻有一句話。
[患者蘇洄需要寧一宵的愛。]
司機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叫醒了愣神的蘇洄。
好在他沒有錯過預約的咨詢號,在醫院門口,他看到等待的寧一宵,安靜地站著,好像被砍伐殆盡的森林裡唯一一顆佇立的冷杉,孤零零地剩在那兒。
蘇洄沒來由地為此難過了,但還是假裝開心地跑過去,不顧他人眼光撲上去抱住了他,雖然這個擁抱隻持續了短短幾秒。
寧一宵露出淺的笑容,握了握蘇洄的指尖,同他一起上去了。
咨詢過程中,在外面等候的蘇洄似乎比寧一宵還要緊張,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地撞擊著胸膛。
他迫切地希望出來的時候,醫生告訴他,隻是他想得太多,寧一宵其實很好。
等待叫號的大廳裡,長椅一排排坐了許多人,蘇洄的旁邊就是一対年輕情侶,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他們正在玩一個小玩具,是吃豆子的恐龍,男孩兒擺弄了一下,不知怎麼的,彩色的豆子撒了一地。
蘇洄彎腰幫他們撿了許多,兩人一直道謝,蘇洄笑著說不客氣。
他們很開朗,很快同他做了介紹,男孩子叫於傑,女孩兒叫莉莉。巧合的是,莉莉同樣患有雙相,和蘇洄一樣。
大約是有了共同的病症,他們便多聊了幾句。從兩人的言行舉止來看,是一対非常相愛的小情侶,眼神都離不開彼此,手也一直緊握,蘇洄看著,都感受到十分確鑿的幸福感。
“我們打算過兩年就結婚的。”莉莉十分興奮,“等小傑把駕照考下來,我們要去旅拍婚紗照,你知道旅拍嗎?”
蘇洄點頭,“我也很想去旅遊,全世界都看一看。”
“去啊去啊。”莉莉笑起來有兩隻酒窩,“你可以和我們一起。”
蘇洄看她就像在看躁期的自己,所以隻是笑了笑,沒有打消她的熱情,“有機會的話,我非常願意。”
於傑又詢問道:“那你是陪誰來看病?你應該是在等人吧。”
蘇洄幾乎沒有猶豫,笑著說:“我陪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