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一宵猶豫了片刻,還是照做了。他顯得很安靜,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方才有過情緒波動。
“最近身上的舊傷怎麼樣?”格蕾絲關切地問道。
“還好。”寧一宵半垂著眼。
格蕾絲笑了笑,“紐約的冬天可是很難熬的,我才來了幾天,身上的風湿就已經受不了了,何況你之前那麼重的傷,還是要好好保養。”
寧一宵點頭,“謝謝。”
格蕾絲注意到他的著裝和環境:黑色的高領針織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手的皮膚很幹燥,甚至泛紅發炎;桌上的擺件為數不多,其中就有他的皮手套和免洗洗手液。
寧一宵偶爾會走神,睫毛很輕微地抖動,眼神不知聚焦在哪裡,通常這種時候,他都是在心裡數著某些物件的數量,來來回回,以求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
“Shaw,我要開始今天的咨詢了。”
寧一宵抬眼,這一刻他的眼神忽然很脆弱,但也隻持續了短短一秒鍾。
“好的。”他點頭。
格蕾絲打開了筆記本,開始記錄寧一宵的回答。
“最近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嗎?”她問。
寧一宵沉默了片刻,坦誠說:“我遇到了我的前任。”
他的眼睛望著左下角,無法直視醫生的眼睛,聲音很低沉,甚至有些啞,“他過得很不好,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外婆生了很嚴重的病。我以為我看到他會很恨他,或者什麼感覺都沒有,但並不是。”
格蕾絲展現出極大的耐心,“所以面對他的時候,你有什麼樣的感受?”
“很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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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絲點頭,“詳細說說看?”
寧一宵靜了一會兒,“看到他痛苦的時候,我也會痛苦,但同時,我會不斷地回想他離開的場景,每一句他說過的話,還有那天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我就……很想恨他。”
“看到他的時候,你會產生思維反芻,不斷地想起被傷害的片段,是嗎?”
“是。”
“包括後來遭遇的事故現場?”
寧一宵點頭。
“是回憶起模糊的感覺,還是很具體的畫面和聲音,甚至氣味?”
“具體的,很具體。”
格蕾絲點頭,記錄下來,換了另外的話題,“後來呢,你做了什麼?”
寧一宵平靜地說,“我找借口去看了他,試著幫他,不過這過程中可能也打擾了他。”
“你覺得起效了嗎?有沒有對你產生正面的效果?”
寧一宵想,似乎並沒有,幫助他沒有效果,冒犯和傷害他更沒有。
他用搖頭代替答案。
可怕的是,這時候的自己甚至害怕格蕾絲突然說,不要再和蘇洄見面了,放下他,去尋找人生中的快樂。
“Shaw,你清楚自己現在想做什麼嗎?”
寧一宵安靜地注視她,與她對視。
某種程度上,格蕾絲似乎看到了幾年前找他求助的那個男孩,他深陷泥沼,酗酒成癮,還沒有現在這樣成功,沒有如今這樣的成熟穩重,會在咨詢的時候流眼淚,會告訴她自己很痛。
寧一宵最終還是搖了頭。
格蕾絲早已習慣了他緊閉的狀態,“那我換一種方式問,你想因為你自己的痛苦而懲罰他嗎?”
寧一宵松動了,“我不能這樣。”
“為什麼?”
“因為他很脆弱。”
說這句話時,寧一宵的語氣比回答任何問題都要堅定,仿佛很確信,“他在生病,一直沒有好。有時候會想到離開,哪怕我們很快樂的時候,他也會突然難過,偷偷拿水果刀。”
格蕾絲觀察著他,發現說到這裡時,寧一宵幾乎難以繼續。
“何況現在……他現在過得非常煎熬。格蕾絲,我的確生他的氣,但也很擔心他。”
門緊閉著,站在過道的卡爾並不清楚裡面發生了什麼。
每一次心理咨詢,他都隻是幫忙負責預定,並不了解上司的病情。
他回想起自己上班的第一天,那時候自己還是個毛手毛腳的職場新手,進入這個新的初創公司。
才上第一天班,他就找朋友吐槽了很多。比如他的上司強迫症有多麼可怕,桌子上一定要是固定的幾支筆,每件物品擺放的位置都不可以變,他會不停地洗手,對保潔的要求高得出奇。
當時他想,有一個這麼難搞的領導,自己一定待不長久。
可很奇怪的是,寧一宵這樣自我要求高到近乎苛刻的人,卻一次次容忍了他的失誤,一步步教他學會如何處理事務,給他很高的待遇,偶爾也會給予他生活上的幫助。
有一次卡爾問景明,像Shaw這樣的人,現在已經這麼厲害了,明明可以找能力更強的助理,為什麼要一直用他。
景明那時候也隻是笑著說,“因為這家伙念舊啊。”
心理咨詢結束,寧一宵打開門,看上去和往常沒有分別。
他讓卡爾送格蕾絲去機場,格蕾絲說正好,卡爾順便可以把藥帶回來。
開車時,格蕾絲詢問,“Shaw最近還是沒辦法駕駛,是嗎?”
卡爾點頭,“他根本就沒有嘗試過。無論去哪兒,都是司機開車,如果司機不在就會是我來開,比如今天,司機生病了,所以由我代勞。”
格蕾絲點點頭,誇贊起他的駕駛技術,卡爾笑笑,和她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格蕾絲笑得格外開朗,這讓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蘇洄坐在副駕駛上的樣子。
很安靜,像一隻不會和人類產生話題的布偶。
而布魯克林的舊公寓裡,像布偶般安靜的蘇洄,在反復思考下,禮貌地回復了Sean的提問。
自認為對方不會再回復,他離開桌子,拿著行李包走進浴室。
蘇洄一件件整理需要帶到醫院的日用品,一開始還算順利,空白的行李包如同頭腦,被一點點裝滿。
但他始終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滌劑。
苦惱逐漸蔓延,幾乎是一瞬間,蘇洄陷入無聲的崩潰。
手沒能撐住鏡櫃,身體無力地滑下去,最終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藥物失去作用,頭腦清空,情緒的閥門被瞬間逆轉,軀體化反應操控了他的身體。
這是經常會發生的事。
光是從再次遇到寧一宵開始,他就經歷了鬱期——短暫的正常期——再進入鬱期的轉變和折磨,甚至沒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墮入重抑鬱的深淵。
輕躁狂似乎也很久沒有出現,他連通過疾病開心起來的能力都喪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蘇洄完全沒辦法起身去服藥,天逐漸黑下來,浴室裡漆黑一片。
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一些電話打來,又因為無法接通而掛斷,來來回回,像是黑暗湖面的螢火,短暫地出現,又離他而去。
蘇洄被割裂成兩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來,可另一部分卻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絲氣力。
每一分鍾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變得痛苦而冗長。
他開始產生幻覺,浴室裡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大很大,開始飛舞,他隻能閉上眼,漸漸地就失去了知覺,陷入昏迷。
又開始下雪。
寧一宵結束了另一場會議,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產生焦慮情緒。
他吃了藥,靜坐在辦公椅上許久,最終還是打開了那個匿名郵箱。
距離他發出最後一封郵件,已經過去五個小時,蘇洄沒有回復。
寧一宵自認為很了解他。蘇洄是一個喜歡自己發最後一句話的人。
不確信是他的習慣變了,還是別的原因,寧一宵嘗試又發了一封郵件。
[Sean:對了,我想知道你還會有新的作品展出嗎?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時過去,他沒有收到回應。
寧一宵開始覺得不對,給卡爾打了電話,“你現在在哪兒?”
“我?我在我媽媽家,今天我們有家庭聚會,怎麼了Shaw,出什麼問題了嗎?”
寧一宵頓了頓,“沒什麼。”轉而他說,“把Eddy現在的地址給我。”
卡爾很快發了過來,寧一宵聯系司機,但對方卻得了流感,如今正在醫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寧一宵思考許久,最終還是選擇撥打保存下來的蘇洄的號碼,但無論打多少遍,對方都沒有接通。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發生在他的身上。恐慌開始蔓延,來不及多想,寧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駕照,自己去車庫開了輛車離開。
太久沒有駕駛,他並不熟練,又因為心理障礙,開得異常艱難,還差一點追尾,明明不算太長的路途,他卻感覺行駛了好久,抵達時手心都是冷汗。
這是這一片街區看上去最破舊的公寓樓,連門口的路燈都壞了,一片漆黑,很影響視物。寧一宵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路,從入口進入公寓的樓梯間。
但他並不知道蘇洄住在哪一層哪一間,卡爾也並不清楚。一時想不到其他辦法,他隻好挨家挨戶敲門,從一樓開始。
一樓的三個住戶,隻有一個為他開了門,是一對年輕男女,剛打開門,寧一宵就聞到屋子裡的濃重的煙草味。
對方態度並不友好,罵了幾句髒話。
但寧一宵沒有惱怒,還是試著向他們描述蘇洄的樣子,可這對情侶似乎剛磕過藥,頭腦完全不清醒,沒等他說完便重重關上門。
寧一宵隻能上樓,從第二層的第一戶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但一無所獲。
直到他上了三樓,正要按響門鈴,樓道裡走過來一個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臉。
寧一宵抓準機會,“您好,請問您知不知道有一個叫Eddy的年輕人住在這裡,身高差不多到我這裡,很瘦,和我一樣是華裔,頭發有點長……”
沒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說,“你是不是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