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沒關系,你告訴我。”他笑了笑,故作輕松,“是不是睡過頭了?沒關系,我們還可以看晚一點的,我今天也遲到了……”
電話那頭的蘇洄忽然哽咽。
過了幾秒,他又開口,聲音聽上去無精打採,沒有任何積極的情緒,字一個一個往外吐,困難異常。
“你能來看我嗎……我、我沒辦法去見你。”
寧一宵收到一個地址,似乎是復制的,下面有一行沒有刪除幹淨,寫著類似[母親的聯系方式:]的字眼。
信息上的地址距離很遠,他離開影院所處的大樓,雨沒有停,寧一宵這才發現自己的傘忘在了影院的等待廳,包括他買的爆米花和矢車菊。
但他顧不上那些,大雨堵塞了交通,他隻好跑到最近的地鐵站坐車,地鐵車廂裡空調開得很低,幾乎要將他身上淋湿的襯衫都凍結。寧一宵不斷地給蘇洄發消息,但得不到他的回應。
地鐵很長,中途轉了一班。從地鐵站出來,這裡的路況相對好很多,他攔了一輛車,報給司機具體的地址。沿途的高樓愈來愈少,離目的地越近,連樹都越發多起來。
司機不斷從後視鏡瞥他,笑著搭茬,“這富人區就是比貧民區好啊,連綠化都好些,路也好,車都好開多了。”
寧一宵無心應付,半垂著眼,沉默不語。花了一個半小時,他終於擺脫擁擠的交通,抵達蘇洄所說的地方。
“我車開不進去了,帥哥,你自己進去吧。”
“好,謝謝。”
付了車費,寧一宵下了車,他忽然意識到,這裡是一片很漂亮的獨棟別墅區,也是蘇洄的家。
蘇洄從沒有讓他送回家過,寧一宵第一次見到,這些堪稱華美的建築,一些他沒有見過的、也不會出現在其他綠化地帶的植物,還有精心挑選過的鵝卵石鋪就的道路。
離蘇洄所擁有的那一棟房子越近,寧一宵便越是忐忑,脫胎於貧窮所養成的羞恥、敏感與自負統統冒出來。
他站在用鐵藝纏繞的精致門牌前,被雨淋透。柵欄內是一整片美麗的花園,藍紫色的月季花大片大片地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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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一宵低頭,望了一眼自己腳上沾了泥水的舊球鞋,停下腳步。
他撥打了電話,兩次後蘇洄才接通。
“你……你從後院過來,後面的門沒有上鎖,隻是掛在上面……”
寧一宵照做了,打開了這扇門,轉頭將門關好,恢復成之前的樣子。
“……進來之後,穿過花園,有一片落地玻璃,是移門,那個就是我的房間……”
他說得很吃力,寧一宵聽得出來,蘇洄很累。
按照蘇洄說的話,寧一宵走入這座潮湿的、綠得淌水的花園,一株栽種在花盆裡的幼小檸檬樹倒在地上。他彎下腰,將它扶了起來。
他意識到自己想象力的貧瘠,描繪不出這花園十分之一的美麗。他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帶上那捧矢車菊、那不值一提的小小花束。
沿著灰白鵝卵石小路向前,走過被淋湿的月季和繡球,他看見蘇洄口中的落地玻璃,一大片,裡面掛著薄而軟的白色紗簾,什麼都看不清。
走上鐵藝臺階,一步步往上,寧一宵的手握上玻璃門的隱形把手,停留了一秒,電話那頭的蘇洄仿佛感應到什麼,詢問,“進來了嗎……”
寧一宵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低下頭,“嗯。”
玻璃門移開的瞬間,蘇洄感到冷,但風很快消失了。
寧一宵的腳步是無聲的,門被他關上,風雨充斥的世界被鎖在外面。
連同那雙泥濘的、與這裡極不相稱的舊球鞋。
他終於見到蘇洄。蘇洄靜靜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遠遠看去,就像一掬被霧氣籠罩的湖水,一旦靠近,撥開霧,才發現是一個旋渦。
他和昨天判若兩人,沒有一絲活力,不會笑,不會撒嬌,反應遲鈍,近乎冷漠。
“怎麼了?”這樣子令寧一宵的心悶痛,仿佛被纏上一條細的鉛線。他走上前去抱起蘇洄,貼著他的額頭試探溫度,“哪裡不舒服?是摔倒了嗎?”
蘇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很不合時宜地,他想到遇見寧一宵之前的那一次問診,主治醫生在病歷上記錄的一句話。
[病人感到絕望,自殺傾向嚴重,非常沉默。]
昏聩的大腦幾乎接收不了任何信息,他感覺寧一宵抱著他,感覺他在說很多很多話,感覺他很著急,但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紗布,他聽不清也看不見。
而一天前,他無比期待這次的約會,興奮到幾乎無法入睡。現在他痛苦不堪,無法下床,無法照鏡子,莫名其妙流淚,被絕望壓倒,哪兒也去不了。
回看興奮時產生的念頭,他覺得荒謬,為自己在躁期一次次地獻媚感到羞恥,也為自己自私地在這時候見寧一宵感到痛苦。
他還是沒辦法就這樣放手。
寧一宵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發現這時候的溝通是無效的,蘇洄似乎聽不太進去話,於是他轉換了方式,耐心地一句句問。
“我可以抱你嗎?就像這樣。”
得到一點點首肯,寧一宵才會繼續,“這樣會讓你好一點嗎?我可不可以握你的手?”
蘇洄在他懷裡小心點頭,像一個充滿愧疚的小孩。
寧一宵笑了笑,讓他能躺在自己懷裡,頭枕著他的腿,然後用手指慢慢梳理他的頭發,動作很輕,“可以碰你的臉嗎?”
通常這種時候,蘇洄隻能忍受獨自一人,消磨最痛苦的時間,就像啮齒動物啃噬牆壁。
可他沒辦法拒絕寧一宵的溫柔,甚至會產生依賴。
寧一宵用指腹輕輕碰他的臉,和他因哭泣而發紅的眼睑,動作很輕,充滿耐心,似乎並不急於得到答案。
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前幾天我在網上搜了一下曼哈頓懸日,在實時裡發現了一位攝影師分享的照片,覺得有點眼熟,就把照片放大了,沒想到看到了我和你的背影,就在一個小的角落,白色衣服,我牽著你走在人群裡……”
他笑著,聲音溫柔,“等你好一點了,我拿給你看,不過實在是太模糊了,可能全世界隻有我們兩個人能發現。”
“明年,我們再去看一次,好不好?”
寧一宵自顧自說著,好像不需要回應。
他隻是會時不時低下頭,輕吻他的颧骨和臉頰。
“蘇洄,你好可愛。”
蘇洄不覺得自己可愛,他又掉了眼淚,渾身開始無助地顫抖。
在寧一宵變得失措時,他哭著將一切說出口。腦海中演習過很多次的坦白,考慮過很多次時機,但最終還是在最醜陋的時候被揭開。
“寧一宵,我有躁鬱症……是很嚴重的精神病,你……”
他就快要說出“你別和我在一起”這句話,可寧一宵像是感應到什麼,沒猶豫,抱住了他,抱得很緊很緊。
這個沉默的擁抱持續了整整一分鍾。
寧一宵才敢說:“別趕我走。”
第29章 N.往事重演
收到蘇洄郵件的同時, 寧一宵戴著耳機,在開電話會議。
那頭的人因他的沉默而不安,不斷喊著他的名字, 才把寧一宵從回憶的泥沼中拽出來。
“抱歉, 我走神了。”寧一宵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Shaw,我感覺你狀態不是很好。這樣,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大概的內容整理成郵件發給你,你看一下, 有什麼問題我們再聊。”對方貼心說完, 也結束了這個會議。
寧一宵感覺呼吸困難, 站起來, 走到窗戶邊,透過這一整片落地玻璃窗,他看到了中央公園的雪景, 於是更加痛。
分不清是哪裡痛,好像是心髒,好像是胃, 又好像是膝蓋和肋骨。寧一宵無從分辨,他想抽煙, 翻箱倒櫃找抽了一半的萬寶路,可哪裡都找不到。
到最後,他把自己的辦公間弄得一團糟, 腦子也一樣。
他想知道蘇洄為什麼給出這樣的答案, 為什麼想到開心的事還是和他一起看懸日。想過他嗎?愛過他嗎?分別的六年真的沒有開心過?發生了什麼?痛苦的時候又是和誰一起經歷的?
為什麼在他以為快要忘掉一切的時候,又出現了。
為什麼要對陌生人說這些。
在難以忍受的不整潔和混亂之中, 寧一宵重新回到電腦前,第二次讀蘇洄發來的郵件。
手指觸碰鍵盤,他打了很多很多想說的話,都是六年來積攢的不甘心和痛苦,可冷靜下來,又一一刪除了。
三十分鍾後,蘇洄收到郵件。
[Sean:那一定很美。這對你來說也是很美好的回憶吧,那個陪你看到懸日的人,應該也很幸福。]
蘇洄的回復很短,沒有多餘的感情和期待。
[Eddy:我希望他幸福。]
[Sean:他對你來說重要嗎?]
大約十分鍾後,他得到了蘇洄的答案。
[Eddy:我們都有新的人生了。誰都一樣,都會有更重要的人出現,去創造新的回憶,不是嗎?]
他好像並沒有正面回應,卻又以另一種方式回答了。
寧一宵忽然間靜下來,內心的焦躁、外部世界帶給他的不安,仿佛都靜止凍結。他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有自己沉悶的心跳。
[Sean:你說得對,過去的回憶再好,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要向前看。我好了很多,謝謝你的故事,希望你也能過得幸福。]
[Sean:相應的,作為回報,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請隨時聯系我。]
關閉了郵箱,寧一宵一一整理好自己混亂的桌面,然後登上工作的內部郵箱賬號,投入到工作之中。
轉眼一下午過去,天快黑下來,他的房間門被敲響。
寧一宵起身開門,令他意外的是,來者竟然是他的心理醫生格蕾絲。
“好久不見,Shaw,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他把門打開,“隨便坐。”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房子很不錯,就是太空了點。”
格蕾絲稱贊了兩句,坐到景明送的沙發上,開門見山說,“我這幾天正好在紐約參加一個公益活動,卡爾打電話預約,說你這段時間的狀態不佳,也是湊巧,我那邊結束了,就過來看看你。”
寧一宵點頭,“要在這兒咨詢嗎?”
“都可以,我當然是希望咨詢環境越輕松越好,這樣你會沒那麼封閉自我。”格蕾絲笑笑,“你太忙了,很多次預約最後都沒去成,這對你的恢復可不好,來,坐到我面前這把椅子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