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七嘴八舌聊著,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寧一宵一轉頭,敏銳地發現蘇洄不見了。
“一宵,我剛剛寫了這個籤,你抽一個。”一旁的女生將一捧紙團遞過來。
“我先去接個電話。”寧一宵起身,離開了人群。
憑著直覺,他四處找了找,途徑學校的藥店,進去買了些東西,最後在黑暗的涼亭看到他,隔著向上攀爬的鮮紅色凌霄。
蘇洄松散地坐在亭子裡,彎著腰,似乎對什麼說著話,輕聲細語。
“我對你很好的,不要怕我,我不是壞人……”
寧一宵一點點走近,聽得更清晰些,也看清他臉上柔柔的笑意。
原來他蹲在一隻流浪的小狗跟前,用手撫摸著它的頭。
“上次也是你吧,還記得我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餓不餓,我有櫻桃。”蘇洄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顆櫻桃,用手掰開,去掉核,遞給小狗。
但對方似乎對水果並不感興趣,隻聞了聞,搖了搖尾巴,退後了些。
蘇洄又嘗試幾次,小狗還是不接受,隻好塞進自己嘴裡,“……這顆有點酸。”
看見他因為酸而皺起的鼻梁,寧一宵覺得十分可愛,沒發現蘇洄抬起了頭,正好發現了“偷窺”已久的自己。
被抓住當場,寧一宵還佯裝無事走過去,撩開垂下的藤蔓,跨進涼亭,“怎麼偷偷溜了?”
蘇洄很坦誠,“那個同學一直問我為什麼不來上學。”
“你不想回答?”寧一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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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好怎麼編。”蘇洄又往嘴裡塞了一顆櫻桃,慢吞吞道,但心情不錯,“吃藥吃太多,腦子都堵住了。”
寧一宵盯著眼前的小病秧子,涼亭外的路燈側著灑過來,照亮他沾了紅色汁液的指尖和嘴角,感覺很甜。
不遠處傳來歌聲,很好聽的清唱,歌詞被夏夜晚風稀釋,隻能聽見些許模糊的關於愛的字眼,仿佛在說愛,又仿佛不是,曖昧不清。
“他們在玩遊戲,輸了就要才藝表演,或者講一件印象深刻的事,看樣子已經有人輸掉了。”寧一宵說著,坐到了蘇洄的身邊。
蘇洄笑著轉頭,“玩什麼遊戲?”
“四人五足?”寧一宵不太確定他們最終決定了哪一樣,“類似這些。”
相比起被擁擠人群簇擁,蘇洄更喜歡被人找到消失於人群的自己,而這個人是寧一宵,愉悅便愈發膨脹。
他笑著,扭頭對寧一宵說:“我們隻有兩個人,要不然玩玩石頭剪刀布吧。”
寧一宵點頭同意,隻是沒想到這個遊戲結束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剛一出石頭,就看到蘇洄興致勃勃伸出的剪刀。
蘇洄表情變了,像朵迅速枯萎的小花。寧一宵笑了出來,“三局兩勝。”
他立刻點頭,並且說:“我運氣一向不太好。”
這聽上去像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但當寧一宵第二次給出石頭、想要放水的時候,蘇洄居然又一次選了剪刀,他不得不相信他說的。
連輸兩局,沒有什麼可回旋的餘地,蘇洄有些自我放棄地靠回到長椅上,“果然,我就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得接受懲罰?”寧一宵挑挑眉,“表演個才藝。”
蘇洄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間笑起來。
“笑什麼?”寧一宵打量他。
蘇洄起身,靠近些,“我想起來我確實有個才藝。”說著,他又從口袋裡取出一枚櫻桃,但並沒有吃,而是摘下了櫻桃梗。
“我會給櫻桃梗打結。”蘇洄將手中的櫻桃梗放進嘴裡,含混說,“用舌頭。”
語畢,他抿住嘴唇。
寧一宵不合時宜地想起他之前展示過的舌釘。想起他方才咬破櫻桃時沾上的汁液,也聯想到他柔軟的口腔和軟腭、潔白的齒尖,向後卷曲的舌尖,舌頭上殘留的孔洞。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觸碰起來怎樣的感覺,戴上舌釘,或是不戴上,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或是探進去。
“好了。”
含混的聲音將寧一宵思緒拉回。
愣神間,蘇洄已成功完成他的“才藝表演”,頗為滿意地將打結後的櫻桃梗吐在掌心,湊近到寧一宵於眼前,“看。”
彎曲的櫻桃梗中心打了結,形狀像丘比特射出的愛心之箭。
蘇洄的聲音比夏夜的晚風還要輕柔,像花期將至的凌霄,漂落到寧一宵心上,“這個才藝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寧一宵用微笑掩飾自己難以平復的心,和腦中揮之不去的豔麗殘影。
“真厲害。”
第18章 P.櫻桃與海
“所有櫻桃都吃完了。”
蘇洄摸了摸口袋。
“我還有。”寧一宵把自己的給他,口袋裡的全給了。
“你不愛吃啊?”蘇洄歪了歪頭。
“嗯。”寧一宵說,“不是很喜歡。”
“好吧,那再比一次石頭剪刀布,”蘇洄把手揚到肩頭,已然做好準備動作,“我不信我還會輸。”
寧一宵隻好和他比,或許是因為他還流連在方才的臆想中,有些失魂,竟然真的如願輸給了蘇洄。
布比剪刀,蘇洄用持之以恆贏下了遲來的勝利。
“不三局兩勝了吧?”他開始耍賴。
寧一宵都快被他逗笑,“好吧,可是我沒有什麼才藝。”
蘇洄一副打量騙子的模樣,“你這話沒什麼信服力。”
“沒騙你。”寧一宵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方才買的藥酒,蹲下來,“撩一下你的褲子,我看看膝蓋怎麼了。”
“寧一宵,你真的很會轉移話題。”蘇洄癟了癟嘴,低下頭,帽檐降下一小片陰影,他的語氣輕柔,“那說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我看看膝蓋,”寧一宵岔開了話題,語氣很輕,“路都走不好。”
蘇洄隻好乖乖聽話,彎腰卷起長褲,露出淤青的膝蓋。寧一宵沒有過問他發生了什麼,隻是安靜細致地用棉籤抹上藥酒,然後說,“淤青很深,按一下化瘀效果會更好。”
蘇洄點頭。
寧一宵溫柔的手指覆上他受傷的膝蓋,盡可能輕地揉開藥酒,但還是聽到了蘇洄小聲地吸氣。
“疼嗎?”
“有一點。”蘇洄如實道,“你……慢點兒。”
寧一宵低下頭,手指按在淤青處,聲音很低,“嗯,疼你就告訴我,我就停下來的。”
風幾乎靜止了,潮熱的空氣包裹著兩人,蘇洄抿著嘴唇,感到熱。藥味一點點湧起,壓住酸甜的櫻桃,攪弄出一種奇異的甜膩的氣味。
寧一宵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最危險的臨界點,可怕的是,自己是知情的、願意的。
出於一種想要警醒自己的目的,又或者是想讓蘇洄也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有多麼大的差距。
“蘇洄,你還想聽嗎?”
寧一宵忽地開口,令蘇洄有些迷茫,“什麼?”
“剛剛的懲罰。”
“哦。”蘇洄反應過來,“想。”被按得有些疼了,他下意識縮了縮。
寧一宵停了片刻,開口道,“我記得你說你喜歡海,我就是在海邊長大的。不過應該和你想象中不一樣,那是很危險的海,有時候一些男人出了海,就回不來。”
蘇洄的思緒蔓延,似乎忽然間就被寧一宵拉入到藍色海岸邊,浪幾乎要將他吞噬。
“你爸爸會出海嗎?”他有些好奇,“你有沒有去過?”
寧一宵笑了,和以往他所有的笑都不一樣,很冷,很苦,藥水櫻桃的味道。
他笑著說,“我家隻有我和我媽,所以我沒有出過海。”
在和蘇洄相處的這幾小時裡,寧一宵的腦子裡總冒出一個離奇又悲觀的念頭——下次再和這個人見面,又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緒慫恿,他極為罕見地將自己剖開了。
也算是一種自我告誡,他是從哪裡來的人,身上背負著多麼重的負累,都無法因短暫的快樂而忘記。
寧一宵起身,坐回到蘇洄身邊,用很平淡的語氣說:“我從小在漁村長大,我媽媽在那裡生了我,因為沒有爸爸,所以總是被那裡的大孩子們欺負。那是個很小、很破的漁村,不發達,大部分人都靠海過生活,出海打漁就是整個村子最大的生產力,那些能打漁的,就有話語權,我家沒人能說的上話。”
他的母親孱弱,又生了一張和命運極不相稱的漂亮臉孔,根本無法在那些漁船上,同那一個個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男人們一起,承受海浪的侵蝕。她隻能倚靠販賣雞蛋和編織漁網為生。
“村子裡隻有一個學校,沒有年級之分,年齡不同的孩子都在一起上小學,我是裡面最小的幾個之一。”
寧一宵望著不遠處還在嬉笑打鬧的學生們,思緒飄很遠很遠,回到了那個顛簸、貧窮的村莊。
“我還記得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好像是我八歲的時候,班上有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孩,他們叫他大成。大成的叔父在外面的櫻桃園打工,回村子探望他們的時候帶了一箱櫻桃,他拿網子裝了一兜,帶到班上分給大家。”
說不上為什麼,蘇洄好像已經猜到了後來會發生的事,那種想象極為真實,仿佛自己也經歷過,就站在小小的寧一宵身邊。
“他把所有的好的、大的,都分給了別人,把爛掉的給了我。”
寧一宵平靜得仿佛在講述一個虛構的故事,“我當然不想吃,那天天氣很熱,櫻桃腐壞的氣味很難聞。
但他們逼我,兩個人把我抓住,摁在紅磚牆上,另一個人拿漁網捆住我亂動的腿,大成把那些爛掉的櫻桃一個一個塞進我嘴裡,逼我吃下去。”
“我當時吐了,他們就去找老師告狀,說我浪費糧食。”寧一宵輕笑了一聲,“無論我怎麼解釋,老師都相信他們,讓我在大太陽下罰站了兩小時,後來中暑,我媽把我背回了家。”
寧一宵低垂著眉眼,“我到現在也忘不了那種腐爛的味道,隻要嘗一口,就會回想起來。”
說完,他問蘇洄,“這算不算印象深刻的事?”
蘇洄也直愣愣地望著他,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