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大多是無用的,花是最無用的,觀賞期很短,幾天就枯萎。
戀愛對於這個階段的他太過奢侈了。
垂眼盯著手裡的花,寧一宵忽然想,自己怎麼莫名其妙就聯想到戀愛。
“這是最後一撥芍藥了,這個叫冰島雪糕,我很喜歡的品種。”他的手指著的,完全可以用花團錦簇形容,層層疊疊的重瓣雪白中透著微微的粉,寧一宵的視線不由得從花,轉移到蘇洄透著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蘇洄垂著眼,笑的時候像小孩,“這個是寶珠茉莉,很香,我養了很久呢。前段時間下雨差點把它們淋壞,幸好陳媽幫我救了一下,不過還是有幾株枯掉了……”
他小聲說了許多,直到王教授進來,才將身子轉正,從包裡拿出筆電,很乖順地目視前方。
寧一宵將手拿下去一些,低頭盯著手裡的包花紙,才發現上面有字,毛糙的邊緣是撕下的痕跡。
這看起來像是蘇洄臨時撕下的一頁書,用來給他包了花。
那一個小時的組會裡,寧一宵的神經比以往都放縱,他難得地沒有全神貫注,而是邊聽邊寫代碼,好像在用這種方式逼自己專注。
直到組會快結束,他盯著跑代碼的頁面,心裡卻依舊想著紙上最後一行字:
[擺脫誘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誘惑①。]
組會後他們幾個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詢問了會後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論文的框架,討論了實驗結果。
離開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陽光很好,透過綠蔭的縫隙灑在蘇洄那張漂亮的臉上,他幾乎在發光。
蘇洄走在前面,和王教授聊他看過的一篇文獻,說話時手偶爾抬起,做一些孩子氣的小動作。
“一宵?”
身旁的張爍叫了第三聲的時候,寧一宵終於回過神,側過頭對他笑了笑,“嗯你說,我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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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爍也笑了,沒發覺什麼,對他講自己調試代碼遇到的問題,就差把自己的電腦拿出來現場讓寧一宵幫忙調試。
大家走了一路,到了要與王教授分別的教學樓下,張爍剛好也有選修課在同棟樓,便和老師一起走了。
忽然間隻剩下寧一宵和蘇洄。
蘇洄扭頭,臉上有很可愛的笑意。他後退了一大步,來到寧一宵的右邊,聲音很輕,“你把我的花藏起來啦?”
寧一宵幾乎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植物香薰氣味,點頭,臉上帶著笑意,“我放在書包裡。”
為此他把書和筆電都拿在手上。
“會壓到吧?”蘇洄假裝很著急,湊上前來,“別壓壞我的花。”
寧一宵一愣,扭頭想把包取下來看,但蘇洄的手已經摁了上來,就摁在他的手腕上。
“逗你的。”蘇洄忍不住笑了,松開了手,“你好容易當真啊。”
“壓壞也沒關系。”蘇洄望著他,寧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還有的。”
還有很多可以送你。
寧一宵不說話了,沉重的書和筆電似乎要將他的身子壓偏,心也偏到右邊。
他開始想象蘇洄所擁有的花園,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又並肩走了許久,蘇洄要離開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細細剝開糖紙,塞進嘴裡,而後抬起頭,下意識看向寧一宵。
“你要吃嗎?”他眼睛很亮。
寧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絕,但蘇洄攥著的手已經伸到他面前。
“很好吃的。”他說。
寧一宵隻好接過,是一顆糖果。
“我走啦。”
蘇洄又一次在他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離開了,腳步輕快,和他來的時候一樣,留下寧一宵站在原地,攤開手心。
他盯著糖紙,忽然發現有些眼熟。
記憶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個豔陽天,還在咖啡廳打工的他收拾桌子,發現自己端去的餐盤裡多了一枚糖果。
那個客人他不記得長相,隻記得很瘦,很白,帽檐壓得很低。
糖紙五彩斑斓,很漂亮,回到後廚的時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還開玩笑,說他原來愛吃糖,還說這個糖價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買都很難買到。
寧一宵活到這麼大,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從小漁村到縣城,再到首都,單調得隻能在地圖上畫個極度尖銳的三角,更別說大雪紛飛的北歐。
所以這顆糖果他記了很久,因為那是他工作時難得收到的感激。
寧一宵回憶起當時過低的冷氣,回憶起那個客人小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還有他雪白的手。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獲得一顆珍貴的糖果,更沒想到,當初那個人是蘇洄。
難怪。
寧一宵腳步一停,在人來人往的宿舍樓下如同定格。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影音室出來後,和蘇洄同撐一把傘時,自己會感到奇怪。
[寧一宵,你這裡有一顆痣。]
那時候的他明明沒有做過任何自我介紹,蘇洄不應該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一種奇妙的感覺充盈在寧一宵周身,持續到他上樓。
宿舍空無一人,他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可以充當花瓶的東西,又下了樓,走出去,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一邊喝,一邊回到宿舍。
最後,寧一宵剪開空的塑料瓶,接了半瓶水。又拆了包花的紙,壓平收起,把那些嬌貴漂亮的花放水瓶裡插好,但怎麼擺也沒有蘇洄包得好看。
它美得與這裡格格不入,連棲息地都不過是塑料水瓶,廉價而不穩定,看上去很不般配。
他看了很久,直到室友都回來,一瞧見便大驚小怪,“哪兒來的花啊?”
“嘖,長得帥就是不一樣,又有人給你送花,這次不用我們幫忙處理了?”
另一個室友還特意湊過來八卦,“哎,怎麼樣?漂不漂亮?”
他沒說話,背靠著椅子,安靜而專注地盯著盛放的冰島雪糕。
對方又搡了一下,“說啊帥哥,你可是頭一回把花拿回來養的,什麼人送的?我好奇死了。到底漂不漂亮?”
這次寧一宵終於回答,眼神很深,語氣平靜。
“漂亮,滿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第11章 P.藍色陰雨
蘇洄對外公的生日宴不抱興趣,而且他很挑食,對那些精致但無趣的食物也沒有期待。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時候一樣,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桌上擺著個大的老式奶油蛋糕,還有陳媽做的豐盛大餐。
但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他們幾乎不在家過生日,在這種本該溫馨的場合,蘇洄總是要被迫見許多與他無關的人。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極度嚴謹,無法容忍任何錯誤,更是將他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的臉面視如珍寶,高過一切。
即便是母親,當初繞過外公和父親戀愛、結婚,也險些被他趕出家門,並且說出“不離開他,這輩子不要回來”的狠話。
或許這狠話太像賭咒,沒等母親離開,父親蘇晉就遭遇車禍,離開人世。像還債一樣,將季亞楠還給了季家。
季泰履並不為蘇洄父親的離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蘇洄改姓,跟著他姓。認為蘇晉早早離開,不必在他的外孫身上留下什麼痕跡。
在季亞楠的堅持下,這一要求沒有實現。這是母親少有的堅持,就像當初她執意要把“亞男”改成“亞楠”。
蘇洄時常聽外婆說,母親長大後對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見,她認為自己不亞於任何一個男性。兩人爭執不下,吵過好幾次架,最後在外婆的調解下,兩人各退一步,隻換了一個字。
這些往事令蘇洄無比好奇,當初在姓名與愛情上都頗為叛逆的母親,到底是怎麼變成如今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他吧。
因為驕傲的母親有了個患精神病的孩子。
“我給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間了,你就穿這套來,不要穿別的,記住了嗎?然後禮物我也給你準備好了,見到你外公之後就送給他。”
蘇洄聽著電話裡母親的聲音,沒有打斷,哪怕他心裡認為生日禮物由他人準備是很無禮的事。
他知道母親不信任自己,沒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連他喜歡的陳媽,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說的“我真的吃過藥了”,還是會報以懷疑的態度,再問一次。
“對了,五點鍾我的發型師會到家裡去給你理發,你現在頭發太長了,不像樣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蘇洄平靜道。
躁狂的興奮中和著家人給予的沮喪,蘇洄從花園,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經之路,像喪家犬鑽離門洞的過程。
推開玻璃移門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掛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襯衣和黑色長褲,配了一雙昂貴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親的要求將衣服一件件換上。
門外的佣人不停地敲著門,說發型師來了,請他出去。蘇洄有些煩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氣,最終扯斷了胸前第二顆紐扣。
蘇洄還是這樣出去了。
面對發型師,他友好地笑著,任由對方擺弄他的臉和頭發,像櫥窗裡的人形模特。所有的誇獎都顯得沒有靈魂,蘇洄隻想快點結束。
剛剪完,陳媽走了過來,她手裡拿著蘇洄的藥品,用稍大的聲音抵抗著吹風機的噪聲,“小少爺,小姐讓我數藥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樣,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蘇洄的記憶與正常人不同,他時常會因為病情,像跳帧一樣丟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裡每一個人都對他的話持懷疑態度。
但他很固執地說吃過,陳媽有些尷尬,隻能重復說藥片數量沒變,說他媽媽一再囑咐,平時吃藥可以錯可以少,今天絕不可以。
不吃藥蘇洄好似就出不了門,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對陳媽發脾氣,於是孩子似的走進花園,四處尋找澆水壺,打算照顧自己的花花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