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第一次謊稱抱病逃離這種場合,多數時候都是他媽主動說謊,為了不讓他給全家丟臉。
“那不行,這是重要場合,你可不能狀態不好。”季亞楠有些自顧自地說,“哦對了,你徐叔叔還幫你找了一位特別知名的心理學專家,他也是臨床醫生,專門研究雙相的。徐叔叔打過招呼了,明天就可以帶你去專家那兒咨詢,都說很有幫助的,說不定這次能治愈呢。”
蘇洄點了點頭,穿過沉悶而空曠的客廳,一言不發。
從十四歲開始,到現在也有五年了。
一次次地接近希望,一次次復發,他已經對治愈不抱希望。
推開客廳一角的玻璃門,蘇洄走進後花園,繞過一條草木環繞的鵝卵石路,來到自己的房間。
他站在外面脫了鞋,移開玻璃門,赤腳走進去。房間裡被收拾得很幹淨,沒有任何危險物品,被認定“對他有害”的東西也全部被擅自清除出去,包括他新買的一些書,蘇洄甚至連翻一翻也來不及。
玻璃門外,花園裡的無盡夏開了,大片大片的藍在綠意裡起伏。蟬鳴四溢,陽光充沛。但蘇洄感到透不過氣。
他試圖將身上的負擔全部卸下,重重的書包,緊貼皮膚的上衣,都扔在地板。面對鏡子,蘇洄盯了一會兒自己凸起的肋骨,抬手,撫摸肋骨下方淺粉色的疤痕。
隱約可以看見,心髒正抵著那層薄薄的皮膚和肌肉,小幅度跳動著。
這是他活著的證明。
愣神間,手機震動的聲音傳來,打破蟬鳴,但很短促,很快就消失了。
蘇洄感到奇怪,蹲下來,從包裡翻找出手機,打開一看,的確有一個未接來電,是陌生號碼。
眼前沒來由地浮現出寧一宵坐在長椅上的樣子,他上下浮動的喉結。
蘇洄握著手機走了兩步,重重倒在床上,又滾了半圈,把臉埋在柔軟的被子裡,撥回了電話。
電流聲刺激著他的心,一聲一聲響著,大約過了十幾秒那頭才接通,一個聲音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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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洄?”電話裡,寧一宵的聲音比面對面時更低沉些,那頭還有一個小男生的聲音,正說著“寧老師這一題我不太懂”。
聲音移遠了,蘇洄聽到寧一宵說等一下,讓小男生先做題,最後才對他開口,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蘇洄的聲音隔著電波信號與棉被,用有些黏糊的語氣叫了他的名字,“寧一宵。”
電話那頭的人靜了一會兒。
似乎找到了一個較為安靜的地方,寧一宵的聲音比之前大了一些,也清晰許多,“我打電話給你,是想找你要今天王老師說的那篇文獻,他說你有,不過撥過去之後我發現可以下載到,所以就掛……”
“寧一宵。”
蘇洄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打斷了這些解釋。
“嗯?”
蘇洄趴在棉被裡,同時感到窒息和安全。
“你有沒有很想逃走的時候?”
這句話令寧一宵有一瞬間的恍惚,想起些不太美好的回憶。
有想逃走的時候嗎?很多。
明明身處補課學生家的陽臺,可他卻突然嗅到海水淡淡的腥味。
在某個瞬間,寧一宵仿佛又變成了那個無助的孩子,困在小漁村的日與夜裡,走在路上都會被幾個年長幾歲的男孩兒圍堵起來,推搡他,用“野種”或是更難聽的稱呼羞辱他。
當時的他別無選擇,一個人的拳頭打不過一群人,逃不出那個地方,隻能帶著一臉的傷回到家,看著母親抱著自己哭。
蘇洄很有耐心,沒催促他,是寧一宵自己從回憶裡走出來的。
“有。”他難得誠實,而不是偽裝成一個陽光的、沒有傷口的人。
電話那頭的蘇洄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幾秒,聲音還是悶在被子裡,聽上去又虛無縹緲,也沒有邏輯。
“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呢?”
蘇洄隨時會說出一些奇怪的話,對於這一點,寧一宵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可聽到他嘆著氣說“我們”,心還是動了動。
“我覺得我像一隻螞蟻。”
在寧一宵還愣神的時候,蘇洄又跳轉了下一句話,“被關在玻璃罩裡的螞蟻。隻要我好好地待在裡面,就很安全,可一旦我想要出去,爬到玻璃罩的邊緣,人類的手指就會摁在我的身上,我動不了。”
像是一種很奇異的心靈感應,寧一宵透過這通電話,竟然感受到他的苦悶與沮喪。
他是個完全不會安慰他人的人,缺乏共情力,隻是很會隱藏,但這一刻,寧一宵竟然產生了想要安慰蘇洄的念頭。
蘇洄的聲音很輕,“我不想做一隻被飼養的螞蟻。”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會有太幸福的過程,也不會有多麼完滿的結果。但至少要自由,哪怕是痛苦的自由。
“你不是。”掙扎過後,寧一宵還是開了口,“你不是螞蟻。”
他是個完全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人,也認為安慰是世界上最無用的事。寧一宵隻做有價值的事,隻做對自己的未來和前途有幫助的事。除非有益於他的前進,否則,他不會被任何人的感受所影響。
可是,現在的自己在做什麼。寧一宵也不懂。
似乎也覺得這樣有些荒唐,僅僅一句否定也顯得很沒道理。所以他又加以解釋,“我是說,雖然我不太清楚你發生了什麼,但總有一天,你會擺脫這些。”
電話那頭靜了好一會兒。
他不由得想,自己說的話是不是聽上去很無力,沒有任何幫助。
但這些也是他賴以生存的東西。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笑聲,緊接著,是蘇洄很輕、又帶著笑意的聲音。
“寧一宵,你是玻璃罩外面的螞蟻。”
第10章 P.冰島雪糕
沒等寧一宵說話,蘇洄對他說了謝謝,語氣輕松,“你去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他沒有說再見的習慣,因為保證不了下次還能好好地和人見面,在寧一宵說“好”之後,蘇洄掛斷了電話。
這是很困難的,處於躁期的他幾乎沒有辦法主動切斷對話,他總是不停地說,不停說,思緒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對方要求暫停,也無法打住。
但和寧一宵通話的時候,蘇洄很敏銳地感知到對方沉默裡的情緒,也突然發現,自己抓著他不放的樣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是不對的,所以蘇洄強行切斷了表達欲。
他想在寧一宵面前做一個正常的人。
掛斷電話後,寧一宵在陽臺處獨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時間,才回到補課孩子的房間。大約是他開門太突然,坐在裡頭的學生正把衣服撩起來,扭著身子瞧自己的後背。
推門的第一眼,寧一宵就看到了他側腰的一道淤青。
“怎麼了曉辰?”
丁曉辰慌忙放下衣服,轉頭看向寧一宵,嘴裡小聲說著沒什麼。
寧一宵給他補了一學期的數學課,很清楚他是個善良膽怯的孩子,見他不說,便也沒有多問,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剛才我給你布置的練習題,做完了嗎?”
“還有兩題。”丁曉辰低聲說。
寧一宵點點頭,“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題。”
他像什麼都沒有看到那樣檢查丁曉辰的作業,批改了一番,最後撿出些典型的問題又講了講,替他鞏固知識點。
課時快要結束,丁曉辰埋頭記筆記,寧一宵看了一眼時間,又撇過眼盯著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師,我記好了。”
“嗯。”寧一宵點了點頭,起身要走,剛打開門,又背對著他靜了靜,合上臥室門,轉身看向丁曉辰。
“你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丁曉辰仰頭看著他,覺得此時此刻的寧老師和以往不太一樣,他的臉上沒有溫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靜,沒有表情。
他猶豫了許久,出於相處下建立起來的依賴,還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寧一宵。
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丁曉辰的父親酗酒,長期家暴他和他的母親。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生意遇到困難,飽受挫折,所以開始頻繁喝酒,喝醉了脾氣很大,會責罵母子倆,他們一旦還嘴,就是一頓打罵。時間一長,這就成了父親發泄的習慣,直到如今依舊如此。
寧一宵與他的父親見面不過幾次,印象也不過是沉默寡言、很少找他詢問孩子的成績,這種事隻有丁曉辰的母親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寧一宵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做出這種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管,也管不了,但寧一宵還是管了,或許是看到丁曉辰獨自檢查傷口的那個瞬間,想到了過去的自己。
那天他給丁曉辰買了化瘀的藥,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給丁曉辰編輯了長長的一條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還有一些鼓勵,譬如他已經是個大孩子,雖然現在難熬,也要學會堅強,保護好自己和媽媽。
但有過相同遭遇的寧一宵最清楚,這是最沒辦法的事,哪怕報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個家庭關系,一張結婚證,再嚴重的暴力行為都可以變得合乎禮法,犯罪的真實意義可以輕易被掩埋。
之後的幾天,寧一宵還是一如往常地上學、跑實驗。
在學校裡他一直幫老師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時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這次也算是有了回報——爭取到一個大廠實習的offer,寧一宵緊繃的生活步調終於放松些。
他先是辭去了咖啡廳的工作,結了錢,又對照著網站上的出租信息四處看房子,想找間便宜的短租房,捱過在北京昂貴的夏天。
一周後,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組會上,寧一宵就坐在他帶的十幾個研究生的後面,教室的最後一排。
組會上,他再次見到了蘇洄。這次蘇洄沒有遲到太久,而是趕在王教授來之前匆忙進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襯得他雪白無比,推門時,臉上充滿光彩。
寧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巧,耳垂上仿佛墜著什麼閃光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蘇洄走近,寧一宵才看清,那是一個銀色的小愛心。
晃晃悠悠地,蘇洄笑著來到寧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態,放下包,輕快地對他說“早上好”。
寧一宵回過神,正想回,卻見他不知從哪裡拿來一束花,遞給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裡頭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藥花,還有幾枝雪白的茉莉,散發著清香。
“送你的。”蘇洄很小聲說,“謝謝你上次聽我訴苦。”
寧一宵很快就回想起電話裡蘇洄黏而輕的聲音,想起了他說的螞蟻。
“拿好。”蘇洄將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裡,“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別好,但是花開得很好,我在花園裡挑了好久,差點遲到。”
寧一宵很不習慣收花,之前情人節不免會收到一些公開或匿名的禮物,但寧一宵的態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