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平時上課都獨自坐在角落,從沒當過誰的同桌,所以這次也下意識地在寧一宵前一排坐下。
“原來是這樣,我也是今天才被王老師叫過來的。”蘇洄笑著扭頭,看向寧一宵,“跨專業很難吧,如果讓我現在去做計算機的東西,我可能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本是很好回應的話,但寧一宵望著他的臉,竟鬼使神差地開口,“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學金融的。”
他完全無法想象蘇洄像那些華爾街精英一樣,穿著全套西裝,打著領帶,在寫字樓裡遊走,幹著從最精明的人口袋裡掏錢的工作。
“是嗎?”蘇洄瞳孔亮亮的,很像是不適應水泥森林的小動物才會有的眼睛。他湊近了些,很小聲對寧一宵說:“其實我也不喜歡。”
距離很近,寧一宵恍惚間可以聞到蘇洄身上熱帶水果的香氣,濃鬱香甜。他握緊放在桌上的手,笑了笑,“那為什麼要學這個?”
蘇洄臉上的表情很淡,仿佛理所當然,“因為我不可以決定啊。”
看著他的臉,寧一宵有些愣神。
很突然地,他想到自己念大二的時候,當時某位專業課老師脾氣火爆,時常貶損學生的人格,沒幾個人受得了他。
而那門專業課的結課既需要試卷成績,也需要實驗成績,比起真金白銀的分數,實驗分大多來源於老師的主觀印象,所以能順利過關的並不多。
為了拿到想要的績點,寧一宵展現出極大的忍耐,在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個雷霆教授逼退,畢竟誰都忍受不了長時間的貶低,尤其是充滿天之驕子的地方。
但寧一宵可以。面對刺耳的聲音,他點頭聽命,事事順從,最後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分數。
就連那個老師都忍不住說,寧一宵是他見過最識大體、最懂事的學生。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誇獎。
走神之際,王教授和另一個學生進來了,大約是為了活躍氣氛,他們開著兩人的玩笑。
“原來你們的關系已經這麼近了,那看來不需要我來幫大家破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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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王教授的笑,寧一宵心中有些復雜。他的視線聚集在前方,先是看到了蘇洄透明杯子裡的百香果汁,然後才是他近在咫尺的背影。
像一場夢終於消散,蘇洄的後頸已經不再殘留淤青,耳垂薄薄的,透著血色,上面有一個內陷的小眼。
當他開始好奇蘇洄是什麼時候打的耳洞時,突然醒悟,他發現自己想得太遠也太多了。
破冰的前提是冰需要被打破。
寧一宵的確能感覺到他和蘇洄之間隔著一層什麼。這很奇怪,在他以往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社交關系中都不曾出現類似的冰層,很薄,彼此似乎伸手就能觸碰到,但在伸手的瞬間,卻可以明顯感知到危險。
新到的另一名學生叫張爍,也是金融系的,王教授的得意門生。
優等生都愛刨根問底,他對寧一宵編寫的工具以及他本人都很感興趣,因此問題不斷,寧一宵盡可能地展現出耐心,但注意力卻放在和王教授交談的蘇洄身上。
蘇洄說話時,語氣總是很輕盈,哪怕他作為談話的主導,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也不會有咄咄逼人的感覺,相反,他總是很柔和,很吸引人。
“對了,我參加研討會時,聽人說起你外公,聽說他最近身體不太好,現在怎麼樣?”王教授關心地詢問。
寧一宵凝視蘇洄的背影,聽到他很輕聲說:“我也不知道。”
他不像其他人,在這種時候一定準備好場面話,說“好些了,謝謝關心”,而是誠實地說不知道。
蘇洄笑了笑,仰面看著王教授,“外公在我面前都很強勢,生病了也是一個樣子,我希望他沒有事。”
在對視中,王教授停頓了片刻,而後笑笑,“你外公也是為了你。”
蘇洄沒有否認,“是啊,為了我好。”
兩人都沒有繼續,王教授很合時宜地轉換話題,開始了組會。他輸出的內容很多,蘇洄擔心自己的思緒飄得太快,抓不住,所以拿出筆電記錄了王教授提出的任務。
總結來說,是希望他能協助寧一宵寫英文論文,張爍則負責收集足夠多的數據。
會議後半段時,蘇洄就有些坐不住,拿手輕輕地敲擊腿,以此緩解症狀,直到結束。
“你們好好相處。”王教授拍了拍蘇洄的肩,對他說,“一宵是很刻苦的孩子,你多和他溝通溝通,說不定等這個論文寫完,你也會寫代碼了。”
蘇洄臉上笑著,心裡卻懶於附和。他一點也不想學習如何寫代碼。
但他很願意和寧一宵相處。
出去的路上,張爍還在請教,寧一宵也很友善積極地回答,解釋了一路。
蘇洄跟在兩人身後,隔著兩步之遙,表現出和這個階段不太相符的安靜。他很想出去到學校的草坪上透透氣,躺一躺。
“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謝啦一宵,”張爍下意識想攬住寧一宵的肩,但身高有些勉強,又撓了撓頭,笑著說,“哎咱們一塊兒吃飯吧,我最近在科技園附近找到一家特好吃的館子,你能吃辣嗎?”
蘇洄思維跳躍,在心裡回答著與自己無關的問題——我不能吃辣,很不能吃,吃火鍋要在白開水裡涮三次的程度。
他想立刻就到草坪上,於是加快了腳步,打算超過這兩人,先行離開這裡。
但就在即將成功的瞬間,手臂卻被握住。
一回頭,對上寧一宵深邃的眼。
接著是他很輕的聲音,“等一下。”
寧一宵轉頭,對張爍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今天可能不行,我突然想起王老師還給了我一個文獻翻譯的任務,現在得和蘇洄去做了。”
張爍聽了,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還有活兒啊。沒事兒,咱們以後機會多的是,下次一起聚啊。”他說完,還越過寧一宵對蘇洄道,“小洄你也來啊。”
蘇洄頭一次聽到同專業的同學這樣叫自己,沒有說好,隻是笑笑。
“再見。”寧一宵看著他背影,臉上的笑容收斂些許。
“為什麼不和他去吃飯?”蘇洄抬眼看向他,很直接道,“我們有其他的任務嗎?”
寧一宵沒有直接回答,松開了手。
“請我喝飲料,忘了?”
他對蘇洄露出一個和之前不同的笑容,仿佛在說,你答應過的。
蘇洄盯著他的眼睛,臉上浮現出些許微妙的笑意。他眨了眨眼,“差一點就忘了,想喝什麼?”
“今天帶夠錢了?”寧一宵朝外面走去,語帶笑意。
蘇洄很輕地嗯了一聲,“今天還沒花錢呢,本來是要買一些工具的,臨時被叫過來,不知道現在去會不會已經關門了。”
他又開始說不相幹的話,但寧一宵不覺得怪。
天邊燃燒的暮色落到他臉上,連那些細小的絨毛都浮著淺金,寧一宵看著蘇洄說話,嘴唇一張一合,覺得他像一株花。
“對了,我知道一種汽水很好喝,西柚味的。”蘇洄又一次躍開話題,領著寧一宵往便利店走,腳步輕快。
他的領口總是很大,上衣套著他,約束著他,起不到裝飾的作用,因為他本來就很漂亮。
蘇洄望向遠方的時候,眼神很深,但扭頭看向他,會流露出稚嫩和純粹。
寧一宵後知後覺說好。
進入店裡,寧一宵跟著蘇洄,看他穿過一大排的貨架,筆直走到冷櫃前,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從裡面拿出一瓶淺粉色的飲料,然後又下意識去拿其他的,拿許多不同的飲品。
緊接著,他像是如夢初醒般頓住動作,停在原地,又紅著耳朵把多拿的飲料都放回冷櫃裡。
“就是這個。”蘇洄最終隻拿了一開始的那一瓶,轉過身,腳步輕快地來到結賬臺,從包裡拿出一些紙幣付款。
“你試試。”他試著擰開瓶蓋,但服用鋰鹽的副作用還有殘留,手使不上力。
“我來吧,這種不好開。”寧一宵說著不好開,但幾乎沒用力,很輕松就擰開。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滾動。
並肩坐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蘇洄歪著頭看他,晚風將寧一宵身上很淡的洗衣液氣味吹到他臉上,像青檸混合西柚的海浪。
“挺清爽的,不是很甜。”寧一宵放下瓶子,給出一個很樸實的評價。
“是嗎?”蘇洄看向他,坦白說,“其實我沒喝過。”
寧一宵的眼睛下意識眯了眯,“你剛剛不是這樣說的。”
“很多人推薦過,大家都說很不錯。”蘇洄靠在長椅上,眼睛看著不遠處玩球的小孩,語氣平淡,“但是他們不讓我喝飲料,所以目前為止也隻是聽說。”
“你外公?”寧一宵猜到。
蘇洄嗯了一聲,輕描淡寫道:“因為我身體不好。”
“也是,攝入太多添加劑不太健康。”
他聽到寧一宵順從著所謂合理的邏輯說出這句話,就像聽到王教授說“他也是為了你”。
但差別在於,寧一宵說出來,似乎對他情緒的影響更大。
蘇洄正對這種狀況感到困惑,突然地,一隻握著汽水瓶的手伸過來。他抬眼,看向寧一宵。
“不過偶爾試一次也沒關系吧,這種程度的劑量約等於沒有。”
他的臉上沒有笑,但聲音很溫柔。
蘇洄盯著那隻手,片刻後,握住了冒著水汽的玻璃瓶。
他仰頭喝了很大一口,充滿氣泡的甜美液體流淌進他的身體,帶動著心髒,一起冒著泡泡。
“怎麼樣?”寧一宵問。
蘇洄不小心嗆到,咳嗽半天,穩下來喘了幾口氣,臉都漲紅,嘴唇飽滿湿潤。
他看向寧一宵,笑著,沒有對汽水做出評價。
“你知道嗎?你剛剛說話特別像哄小孩兒。”
“隨口說說。”寧一宵看向他,“既然你連飲料都不可以隨便喝,那抽煙,他們應該更不允許吧。”
蘇洄很自然道:“當然是偷偷抽的啊。”
他脖子後仰,在夕陽下眯起眼,“抽煙會讓我開心,比喝飲料開心。這兩件事被發現之後都會被懲罰,那我寧願做我更想做的事,就算有更大的代價。”
“反正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代價。”
說完,蘇洄有些困難地睜眼,看向寧一宵,“你呢?會抽煙嗎?”
寧一宵沒說會,也沒說不會,隻說:“我不抽。”
抽煙對寧一宵而言太浪費,浪費金錢,也浪費時間。
最可怕的是,香煙會讓他想起兒時許多不愉快的回憶。煙霧繚繞的房間裡,等待他的不是母親的哭泣,就是一頓沒有輕重的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