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確認是同一個人,隻是回頭慢了半拍,僅望見背影。他就這樣一直盯著,直到望見聲音的主人站到點餐臺,轉身,露出英俊的面孔。
這是一張和聲音極為相符的臉,會給人帶來很多溫柔的遐想。
蘇洄垂下眼睑,想喝點什麼,這才發現餐盤裡放著幾枚創可貼,上面畫著兔子的卡通圖案,和對方的樣子很是不搭。
他翻開手腕,安靜地凝視著滲血的傷口,還有跳動的脈搏。
半小時後,蘇洄改變了主意,像延遲看一本書那樣,很簡單地選擇將計劃擱置。
他將自己僅剩的一顆糖放進餐盤中,離開了咖啡廳。
但這樣一個人的出現,這樣一份微小的善意,也隻不過是一潭死水中偶爾出現的細微漣漪,並不能拯救頹敗的生命。
回到家中,蘇洄將這些創可貼都放回抽屜,再也沒有打開過。
這種綿長的痛苦一點點啃食著蘇洄的欲望,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天,滴水不進,連起身都困難,但就在凌晨時,透過落地的玻璃窗,蘇洄忽然發現了遺留在花園的繩子,仿佛被什麼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起身。
回到房間,蘇洄用繩子捆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收緊。
可怕的是,他甚至打開了相機,將這過程全部錄下來,包括被自家阿姨打斷的部分。
事後蘇洄打開視頻,看到睡眼朦朧的母親也趕過來,抱著自己又哭又打罵,並沒有太多感覺。
他認為自己被困住了。
但這樣決絕的自我結束蘇洄沒有進行第二次,因為他總會想到兔子創可貼。
這段漫長的殘酷低潮結束得也很突然,沒有過渡,沒有任何契機,也沒有一絲緩衝的機會,蘇洄直接進入輕躁狂的階段。
病症所帶來的興奮令他如同被塞入雲霄飛車,猛地衝上天空,雙腳仿佛從未沾地,可以一直浮在雲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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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這種時候,蘇洄總會對自己產生前所未有的好感,總是興致勃勃,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那種優渥家庭裡滋養出來的驕矜膨脹放大,無處可藏。
蘇洄回學校上學,對學習充滿了渴望和自信,效率極高。他也願意投身交際,不像平時那樣,因為沒有朋友,總回避他人的目光。
盡管去學校的時間加起來可能還不足一學期,但很多事傳來傳去,也傳到他耳朵裡。
他唯一可以傾訴的是自己的保姆阿姨,而她聽了,很傷心,抱著蘇洄,輕輕撫摸他的背,問他難不難過。
當時的蘇洄還在躁期,所以還笑了出來。
“他們說的太誇張了。陳姨,在學校都沒有人像你這樣抱過我。”
他都沒有像普通的男孩子們一樣,一起在操場勾肩搭背,沒有牽手,沒有擁抱,哪裡來的更多。
但流言從何而起已經無從分辨,或許是哪個被他拒絕的追求者,又或許是其他人,是誰都好,蘇洄也不在乎了。
瀏覽學校網站時,他偶然發現一個視頻,是去年的特等獎獎學金答辯會。
第一個出場的人,恰好就是那個在咖啡廳給過他創可貼的男生,有著很好聽的名字——寧一宵。
這個名字有種浪漫的悲壯色彩,很像是會為了心愛的人拋棄一切,寧可隻要一個夜晚的人。
但他在答辯時所展現的是陽光、自信,還有一顆十足厲害的頭腦。盡管穿著樸素,可還是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演示稿上鋪陳著象徵成功的數據,還有專利、論文等一切佼佼者的證明。
這個聰明人有著極不相稱的姓名。
蘇洄在躁期難得會有精力如此集中的時候,他凝視著對方臉上的笑容,專注地聽著他說話,內心生出些矛盾的情緒。
兩次“見面”似乎都是單向的,對方並不知曉他的存在。
這看上去很巧合,實際上又沒什麼特別。蘇洄關閉了視頻,打開抽屜,看了一眼創可貼,但什麼都沒做。但或許是因為輕躁狂的鼓舞,他的心底有什麼在隱隱躍動。
聽聞學校新組織了一個讀書觀影會,蘇洄很感興趣,但發現得有些晚,多媒體教室也不好找,所以沒能按時趕到。
不過雨的降臨伴隨著某種浪漫的氛圍,所以就算淋湿又遲到,他也沒有絲毫尷尬,反倒充滿期待。
很奇妙的是,進入教室的瞬間,蘇洄就篤定地感覺到了寧一宵的存在。
昏暗空間裡,他毫無障礙地尋覓到目標,也察覺到,對方正盯著自己。電影已經開始了放映,房間靜得像湖水,但幕布上的畫面卻起了很大的風。看上去很自由。
如果短短兩周內出現三次巧合,會發生什麼?
看電影的時候,蘇洄有些分神,不斷思考著這個問題。
無形中,仿佛有一陣風,一點點將寧一宵推到他的身邊,為蘇洄一潭死水的人生帶來些許波瀾。
在變幻的光影裡,蘇洄清楚地看到寧一宵不閃躲的眼神,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發現自己前一排的女生正在寫著什麼,又觀察到周圍人都有一張卡片,而自己沒有。
意識到是自己來得太遲,沒有拿到,蘇洄把全身上下翻了個遍,隻有紙巾。
無所謂了。
他借了筆,在紙巾上寫下一句話。
大約是病症作祟,又或許是這些巧合重疊出一絲浪漫,蘇洄喜歡這樣的事,於是很自然地在另一張紙巾上寫下自己的聯系方式。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這樣的事,衝動又不可理喻。但當時的他卻認為自己一定會成功,甚至後來在閱覽室裡,蘇洄一遍遍查看自己的社交軟件,想第一時間看到添加的“新好友”。
不過事後,或者說從躁狂期走出來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過分自信的行為,並為此感到羞愧和懊悔。
更草率的是,他竟然在寧一宵介紹自己之前,就叫了他的名字。
也很理所當然的,蘇洄沒有等到他的好友添加。
這多少會令人氣餒,但病人除外。
像很多患有此症的人一樣,蘇洄會在輕躁狂時期感到前所未有的驕傲和愉悅,一次小小的打擊根本不算什麼。
無心插柳,一周後,他又一次遇到了寧一宵。那一天同樣下著雨,不過是更為靜謐的雨夜。
蘇洄走進教室的時候,感覺有人在看自己,抬眼發現是寧一宵。
兩人有著短暫的對視,他感覺寧一宵有什麼想說,但沒有說。
長達數天的失眠,加上陰雨,蘇洄的亢奮減少很多,在藥物的控制下相對平靜。
他想這算是第四次了。
回到座位後,蘇洄沒有說話,專注補習落下的內容,效率奇高。
過了很久很久,抬頭看時間的時候,蘇洄感到奇怪,寧一宵似乎並不打算回宿舍。
像他這樣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人,屬於嚴重的精神病人。外公認為他是十足的“危險分子”,不允許他在學校住,也不允許有獨立的時候,哪怕是因為興奮在學校待上一夜,也會有司機在不遠處盯著。
但寧一宵不一樣,他看上去情緒穩定,心理健康,不會無處可去。
大約凌晨三點,蘇洄感到疲累,一側頭發現寧一宵竟然睡著了,伏著的肩背微微起伏,睡得很沉。
沒有任何多的反應,蘇洄回頭,壓著思緒做完了所有的題。
感到胸口很悶,心髒很沉重地跳動,他拿出從便利店買來的煙,打算在窗邊抽一根。
但寧一宵好像永遠可以打斷他的計劃,無論是吸煙,還是別的。
他們仿佛很有默契,都忘記了上次他給出聯系方式的事。寧一宵邀請他吃早餐,蘇洄沒拒絕。
他在餐廳檢查了自己的錢包,隨意點了一些,剛好把錢花光,不過並沒有因自己的錢預算不夠而尷尬,因為早已習慣。
躁期他總會有很多不理智的消費,例如購買了一整個蛋糕店的全部甜品,多到車裡都塞不下。有一次路過一家寵物店,蘇洄把所有關在玻璃櫥櫃裡的小動物通通買下,全部都帶回了家。
這樣的情況太多。
蘇洄至今記得,外公在某一天看到電子賬單後勃然大怒的樣子,記得當初他大罵荒唐,並勒令母親在躁狂期每天給他固定的一些紙幣,用以支付必要花銷。
蘇洄是一個很不可控的生命體,很渴望自由,但因為不夠健康,所以被堅硬的玻璃罩約束至今。
好在寧一宵是個善良的人,看起來非常好相處,也很慷慨。
所以當他說“下次見”的時候,蘇洄感到愉快。
這個“下次”來的比他料想中還要早,還維持在蘇洄所認為的“好的階段”,所以他很慶幸。冥冥中,他發現自己不太願意以不好的狀態面對寧一宵。
盡管他們是這樣開始的。盡管他一開始就越了界,最亢奮時與寧一宵見面,病態地建立了聯系。
作者有話要說:
前期蘇洄視角比較少的一個理由是,我覺得以小洄的視角來寫的話,會很讓人難過,不過其實以寧一宵的視角也沒有好很多,都是可憐的小孩。
看到這裡的朋友,無論你們健康與否,無論你們遭遇了多麼過不去的困境,或者說覺得人生目前經歷了多麼大的痛苦,一定要記住,要珍惜自己,愛自己,珍惜的不隻是生命,還有生命裡折疊的未來無數種可能,總有某一個[可能]裡,你們是很幸福很快樂的。
第8章 P.越界汽水
蘇洄不太喜歡吃藥,尤其是在躁狂期。
他很留戀熱情的、充滿創造力的自己,而每次順從家人服藥的過程,就像是一種異常艱難的戒斷,問題很多,決心很小。
比起在家,上學反而成了唯一的自由時光,盡管司機總跟著他,盯住他,但至少在校園裡,蘇洄行動自由,不必在意太多。
任教專業課的王教授對他很關照,不隻是覺得他成績不錯,還把他當普通學生看待,並非什麼特殊人群。
久違地見到蘇洄,他下課後特意詢問,“最近我們有個交叉研究課題,論文可能會投今年的頂會,要不要參加?”
蘇洄是很願意的,隻是擔心自己拖累整個小組,可王教授不這麼覺得。
“這幾個學生裡正缺你這麼一個英語寫作能力強的。結果好是很重要,但也得文章寫得不錯,審稿人看著舒服才行。”
經他說服,蘇洄同意了。王教授提議讓他和其他幾個學生一起開個臨時會議。
下午四點,蘇洄按要求來到了開會的小教室。門半開著,他敲了敲,本想自己進去,沒想到門忽然從裡拉開了。
下一秒,他毫無徵兆地對上寧一宵的臉。對方顯然也有些驚訝,愣了片刻。
“你也是跟著王老師寫論文的嗎?”蘇洄先開了口,不禁勾起嘴角。
寧一宵點頭,“對。”他也露出笑容,將門拉開來,側過身,讓蘇洄進來。
“這個項目需要編寫統計工具,王老師給我們帶統計課,他問我要不要來試試交叉項目,我就來了。”
他解釋了一些,又有些後悔,覺得不必說這麼多,畢竟蘇洄也沒有問。
回頭時,寧一宵瞥見自己放在課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是之前在二手市場淘來的,背板上的商標也已經掉了漆。平時不覺得怎樣,這一刻它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