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從宿命人的身上落在那尊小小的神像上,煙氣濃重,讓他看不清神像的樣子。
“宿命人,”江落主動開口道,“我回來了。”
宿命人將香插入香爐中,回首看他,“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會回來。”
江落道:“早來晚來都是來,我索性不浪費時間了。”
宿命人掏出手帕擦擦手,目光溫和寬容,“你是想通了?”
江落沉默不語。
宿命人無奈地搖搖頭,“江落,你沒必要將刀尖對準我。”
他走到一旁坐下,在煙燻霧繞之間好似要登仙。淺色的眼眸笑意淡淡,如同在看一個孩子,“我說過,我不會殺人。即便你要殺我,我也不會對你動手。江落,我不會傷害你,你可以更加信任我。”
半晌,江落才緩聲道:“我看到了你所說的浩劫,看到了玄學界的未來。”
宿命人靜靜看著他,等待著他之後的話。
“我的朋友……”江落偏過臉,牙齒緊咬,一副強行冷靜的模樣,“他們全部會死在那場浩劫之中。”
宿命人安撫地道:“那一切還沒發生。”
江落深呼吸一口氣,情緒緩緩平靜,“宿命人,我還是不相信你。你說你是偽神,那你為什麼不親自對池尤動手,非要我來對池尤動手呢?”
“因為我也在宿命之中,”宿命人一句帶過,忽然指了指佛像,“你要不要上炷香?”
江落順從地走到了佛像跟前。
他抽出香,規規矩矩地上了香。不著痕跡地抬頭往神像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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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像五官模糊,眉眼卻溫和,憐愛世人一般慈悲寬厚。
它給江落的感覺隱隱熟悉,江落心中一動,“這神像……是您?”
宿命人頷首道:“對。”
江落道:“您受到的供奉,就是這麼來的嗎?”
“是也不是,”宿命人不急不緩道,“並不是那麼簡單。”
江落驚嘆又贊賞地看著神像,“這太神奇了。”
宿命人淡淡笑了。
他把陰陽環留給了江落,這本來就是第一道試探。江落冒死解開了陰陽環,一則表明他想要變強的決心,二則是他和池尤的關系已經到了需要使用陰陽環彼此對抗的地步。這樣的江落,抵抗不了變強的誘惑。
宿命人欣賞這樣的人。江落敢質疑偽神,那就代表著他擁有著挑戰偽神的決心。
江落將神像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裡,才走到宿命人的身邊坐下。他明擺著一副要長談的架勢,中途茶壺裡沒了水,江落又主動去倒了壺水。
廚房就在不遠處,江落一來一回沒耗費多長時間。宿命人瞧見茶壺上方有些湿潤,隨口問道:“怎麼湿漉漉的?”
“茶壺上有些灰塵,我拿湿布擦了擦,”江落道,“廚房裡也飄了一層灰。拿柴火燒火就是這點不好,灰塵到處飛。”
“是這樣,”宿命人道,“但我們這些已經不年輕的人,還是習慣柴火燒水。”
江落給他到滿了一杯水,輕輕地問:“那您到底多少歲了呢。”
宿命人沉思了片刻,“我也不記得具體多少年了。”
他伸手接過江落遞來的水,甫一碰到水杯,就升起了渴意。低頭一看,杯裡的水清澈見底,微微晃蕩,波紋清甜,瞧著便口中微幹。宿命人抿了一口,忽然一笑,“這水好像有些不對。”
江落穩穩地笑了,“哪裡不對?”
宿命人又抿了一口,閉著眼睛,仔細分辨其中的不對,“和合符的紙灰……情人花的花瓣……”
“對,”江落幹淨利落地承認,“您全都說對了。”
宿命人臉頰升起微微薄紅,藥效已經起了作用,但他端著茶杯的手卻很穩。他閉著眼睛,將茶杯放在桌子上,“望”向江落,好奇地問:“你為什麼給我用這個東西?”
“我也不想給你用這個東西。但我的目的太大,如果隻靠我自己的力量,我怕還不夠,”江落笑意加深,“為了萬無一失,我隻好雙管齊下了。但您放心,宿命人,您作為我祖宗輩的人,我絕對對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宿命人精準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詞,重復道:“目的?”
江落沒忍住笑出了聲,話鋒一轉,“在山下,我聽說過您曾經被下過藥,馮天師是您的兒子。”
宿命人面色不變,除了臉上的微紅,他瞧起來仍然像個無情無欲的神仙一樣。
“沒想到偽神也會中藥,”江落感嘆道,“但這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其他的藥我不知道對您有沒有用,但這個藥就不同了。我曾經因為一些機緣巧合給一個很強大的惡鬼用過和合符水。他那麼強大的鬼都被藥效控制了十五分鍾,想必放在您身上,最少也有十五分鍾的作用吧。”
池尤都會被和合符和情人花混合的水影響,他是未來的勝利者,書裡的絕對主角,那其他不如他的人當然也會被影響,即便是宿命人也不例外。
宿命人從容地端坐著,呼吸開始加熱。
他已經猜出了“強大的惡鬼”是誰。
陌生的燥意從內髒升起,陌生而奇異。宿命人雖然沒有看江落,但他的耳朵卻聽到了所有的動靜。似乎有紙筆摩挲聲,江落在寫字?
很快,腳步聲就來到了宿命人的面前。
江落倏地收起笑,他的聲音很冷,冷得如同即將化為匕首殺了宿命人一般,“宿命人,睜眼。”
他的聲音聽在宿命人的耳朵裡好聽得猶如天籟。宿命人察覺到了自己情感上的不對,但他卻控制不住。他無奈地睜開了眼,看向了江落。
黑發青年站在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冷若冰霜,讓宿命人清楚地明白,江落耍的手段無關玩笑情愛,他隻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
但即便是這樣,宿命人的心裡還是升起了一股令他覺得新奇的喜愛。
他生性淡薄,身為偽神,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對一個人類的偏愛。
江落道:“第一,把最後一顆元天珠給我。”
宿命人頓了頓,無奈更重。他溫和地笑了笑,還是從身上取出了一顆透明的珠子遞給了江落。
江落將元天珠收好,繼續道:“第二,看這三個字。”
宿命人下意識看向了他手中的紙條。
江落身體內的炁瘋狂地被抽取出來,字靈發揮作用了。
宿命人的瞳孔乍然緊縮,不妙的警告瘋狂的在心頭響起,他死死盯著這三個字,耳邊,是江落毫不客氣的命令語氣。
他道:“宿命人,供奉我。”
第186章
宿命人的力量瘋狂地往江落的身體裡湧去。江落體內的炁同樣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消失不見。
江落寫在紙上的三個字是“供奉我”。
他不知道宿命人如何獲得供奉的力量的,那就幹脆讓偽神來供奉自己吧。
字靈擁有著絕對的威力,在宿命人看到這三個字後,字靈就發揮了作用,宿命人被控制,體內的力量通過供奉的形式洶湧地衝向江落。
江落咬著牙,渾身上下的每一處經脈和細胞都被巨大的供奉之力衝刷了一遍。
疼,無比的疼。
好像整個骨頭被捏碎重塑,屬於人類的身體強行被擠進來不屬於人類的力量,這股力量強勢而蠻橫地將人類的身體改造成更為強悍的模樣。
和合符水的十五分鍾已經過去了,但宿命人卻沒有掙脫開字靈的控制,還在源源不斷地給江落輸送著供奉的力量。
宿命人同樣臉色蒼白,大腦頓疼。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應該供奉江落,但就像是被他下了言靈的其他人一樣,宿命人無法控制住自己。甚至情感上傾向於聽從江落的話,他看著江落的目光復雜,裡面有崇敬、有愛戴,也有防備和痛苦。
他的神智清明,江落在此刻對他來說好像是神佛之於信徒,他的思想分為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努力地擺脫字靈的威力,一部分心甘情願地為江落獻上自己的力量。
宿命人的力量被不斷抽取,好像一池泉水開了地漏。宿命人太過強大,他越是想要掙脫字靈,字靈運轉所需要的炁越多。江落反復經歷兩種痛苦,一種是身體被供奉之力衝擊的痛苦,一種是炁飛速減少後帶來的刺痛。
他知道自己正在經歷一場驚天動地的改變,而他隻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擺在桌子上的香爐上了三炷香又三炷香,煙霧將整個房間暈染得模糊不清。宿命人執香的手微微顫抖。他心悸不斷,這是宿命人成為偽神以來經歷過的最危險的一刻。
江落的通靈術,通靈的竟然是和言靈不相上下的字靈。
宿命人怎麼能想到。
江落滿頭大汗,他撐著桌子站穩。
他很想一口氣把宿命人拉下神壇再殺了他,但宿命人兩百年的力量,哪能一股勁被吸走?
就算真的能吸走,江落也沒法吸,除非他想要當場爆體而亡。
江落和宿命人的形象一個比一個憔悴狼狽,江落到底是人,接受不了偽神過多的供奉。他本能地知道,如果再吸收下去,他就要因為力量過多而死了。
而他的炁,也快要被抽完了。
江落眼前一片發黑,他一時覺得自己強大到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一時覺得自己脆弱的能被三歲小兒打死。身體告急,劇痛卻讓他的神智更加清醒。
他能感受到自己從宿命人的身上奪走了多少力量,能明白這些力量對他意味著什麼。在第一縷供奉之力進入江落的身體時,江落就本能地知道該怎麼去獲得供奉的力量了。
這就好比無路可走的山,隻要給一個頭,剩下的路就自然而然地知道怎麼走了。
在炁用完之前,江落用力晃了晃手腕上的陰陽環。
四動引幽冥,他連晃了四下。
晃完陰陽環之後,江落的炁也用完了。字靈倏地斷開,江落沒有去看宿命人,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
宿命人倏地倒在椅子上,他唇色失去血色,手指青白無力,整個人如同受了重傷一般疲憊虛弱。
但事實也和受了重傷差不多了,江落幾乎奪走了宿命人一半的力量。宿命人體內力量驟減,帶來的連鎖反應不比重傷好上多少。
甚至是眼睜睜地看著江落出去,宿命人也無法立即追上去。
宿命人手撐著額頭,呼吸微弱。袖袍遮住了他的臉,鬢角的冷汗湿潤了白發。
他很久很久沒有像今天這麼狼狽了。
但更加狼狽的是,字靈已經失去了作用,但宿命人對江落的感覺卻還有著微微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