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對上流階層的人有時候不過是撓痒痒,核心問題被層層保護,根本觸及不到。
汪琦找遍了所有可靠的渠道,想要沿著南乙小號的線索投放關於蔣正受賄的爆料,但還是石沉大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熱度也在誠弘集團的打壓下一再下降,各個平臺都開始出現冷處理的跡象。一開始因為小號而聯系南乙想要採訪他的記者媒體,也在一夕之間都消失,仿佛被集體收買了似的。
再這樣下去,等到輿論徹底冷卻,又會變成一個被人遺忘的娛樂八卦。
可就在當天凌晨2點,四人在恆刻宿舍準備休息時,忽然在樂手大群收到了一條消息,是阿丘發的,艾特了所有人。
一張照片,準確說,是遺書。
嚴霽沉聲說:“阿丘自殺了。”
南乙的心猛地跳了跳,拿了外套便往ReDream的宿舍跑去,電梯和走廊仿佛隨時都會崩塌,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他緊繃的大腦開始出現幻聽,救護車的聲音、人群的尖叫、槍聲……
這不是他想要的。
當他們抵達RD宿舍時,門口已經聚集了大批樂手。
“大家不要擔心!已經第一時間送去醫院急救了!”工作人員在門口喊著,“都不要靠近了,先回去休息吧!”
南乙枯站在走廊,看著擁擠的人群散去,心跳得很沉重。
秦一隅知道他是移情了,於是將他攬入懷中,帶著他離開了現場,回到房間裡。
“沒事的,他不會是新的受害者。”
“是不是我曝光陳善弘的事,刺激到他了……”南乙的聲音很輕,聽上去有些虛弱。
“不是的小乙。”秦一隅捧住他的臉,“你剛剛走得太急,沒有看他寫的手寫信……”
Advertisement
他居然用了“手寫信”這樣的說法,南乙在心裡想,這個人究竟是多想呵護自己啊。對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這樣的小心謹慎。
“他寫了,他不想成為傀儡,他想反抗。”秦一隅低聲說,“隻是他選擇了比較極端的方式,我找你的時候,他就想幫忙的。”
阿丘的遺書裡寫得很清楚,父親拋妻棄子,母親之前在陳善弘的賽車俱樂部上班,突然間離世,後來他就被陳善弘包養。
他唯一能選的反抗就是一次昭告世界的死亡。
而這的確做到了,樂手自殺的消息不脛而走。原本冷下來的熱度再次飆升,盡管這不是南乙想要的。
自殺事件後,賽方負責人被派出所傳喚,樂手們也都被保護起來,氣氛尤為沉重。
這與之前的八卦、揣測都不同,是實實在在的一條性命,性質太過惡劣,輿論開始逐漸形成一邊倒的譴責,難以控制。
[人命在權貴面前就這麼賤嗎?]
[這幾天的熱搜看得人太心寒太恐怖了……]
[難不成都這樣了還沒有人能查一下csh背後的勢力嗎?這是活生生在吃人啊!]
第四天的中午,CB官博報了平安。
恆刻四人一起去醫院看望了阿丘,但他依舊不想見人,因此隻是隔著窗戶看了一眼。
冬日裡的北京是灰白色的,幹燥,連呼吸都覺得痛,南乙借口買水,獨自站在住院部樓下,望著來來往往沉重的面孔。隻有把自己浸沒在忙碌的人群中,他才能稍稍透口氣。
忽然間,幻聽似的,路過一個帶著鄉音的聲音。
“下雪了。”
南乙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片輕盈的雪花落在眼前,很小、很白,轉瞬即逝。
他獨自站了一會兒,靜默得格格不入,但在精神病院又顯得很正常。這真是個好地方。
這個世界就是個巨大的精神病院。
忽然,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將他從黑暗的幻想中喚醒。
是嚴霽打來的,南乙選了接通。
“喂?”
“小乙,你在哪兒?”嚴霽的聲音難得地很急,和他平時判若兩人,“汪琦說他之前的稿子審核過了!風聲突然放開了,那個新聞社還想要個獨家專訪,讓我來問問你。”
南乙還以為是自己做夢,閉了閉眼,又睜開:“真的?”
“真的,汪琦現在已經動身去開會了,對方想要做獨家和首發,所以現在很急,最好你也過去。”
突如其來的轉機令南乙感到困惑,他甚至有些警惕,向汪琦那邊再三確認。
“這次是真的可以了,但具體原因上面的人也沒仔細說,隻說要快,晚一步新聞效益就沒那麼大了。你同意專訪嗎?”
南乙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他習慣了在暗地裡謀劃,不想光明正大地成為某個打擊犯罪的標杆,受人稱贊,那多少顯得滑稽。他隻是為了一己私欲而已。
大家都默認是阿丘的自殺爆破了這座難以撼動的大山,但南乙不覺得,他們至今為止沒能成功,都是因為陳善弘背後的權利之網。
阿丘也好,他自己也罷,都不過是玩物而已,隨便就可以遮掩過去。
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是因為最近快開會了,像這樣的重大輿論危機可以得到優先處理嗎?
但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日日夜夜期盼的,終於實現了。
次日上午,一條新聞刷爆全平臺——《草菅人命?官商勾結?誠弘集團背後長達數十年的骯髒交易》。
就在那天下午,南乙收到一條虛擬ip臨時郵箱發布的定時郵件,閱後即焚。
附圖是當時南乙在看到日出後,拍下的一張照片,他單純覺得很美,所以分享給了總是在暗處遊走的祁默,想讓他也看到。
[南乙,站在山腳下是安全的,但永遠都不能像你一樣親眼看到最漂亮的風景,上山當然會有點危險,但我覺得很值得。我去自首了,試一試吧,如果成功了,幾天後你應該會收到好消息。
不言就先拜託你了。]
李不言是祁默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在得知張子傑出事的時候,祁默當然是害怕的,他也是人,從小城鎮一步步打拼到國外,面對這些喪心病狂的上流人士,他擔心過自己會不會變成下一個張子傑。
因此他一直隱藏得很好,即便非常擔心南乙的安危,能做的也不過是私自定位追蹤了南乙的手機,實時監控他的行蹤。
可當他真的疑似出現意外,祁默也不敢貿然出現,而是想辦法找到了秦一隅。
他很怕自己卷進去,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一旦消失,沒人能照顧李不言。
因此在事情有可能敗露時,祁默接受了南乙的提議,銷聲匿跡,躲避風頭。
直到他的朋友幫他修復好那張浸過水的硬盤。那是祁默第一次親眼看到南乙被霸凌的畫面。他無法想象,在他面前表現得成熟、冷靜、心思深重的人,原來遭受過那樣令人窒息的對待。
看完那些視頻,他無法入眠,隻要一閉上眼,畫面中南乙的臉,就會被替換成他最在乎的人。
又或許,李不言遭受的,比南乙還要多、還要慘痛。
那些從蔣正電腦裡獲得的證據鏈,像是沉甸甸的、稜角鋒利的石塊,一顆顆壓在祁默的心頭,重量與日俱增。正義感和道德被這些稜角磨出了血,每時每刻都在發出鈍痛。
他知道南乙想讓他全身而退,但在艱難的鏖戰中,全身而退就是選擇做逃兵。祁默不想再這樣下去。
看著電視上播報的大會相關新聞,他想賭一把。
在為李不言最後擦拭了一遍身體之後,祁默和薛愉父母吃了頓飯。回到暫時躲著的地方,花了一天時間清理痕跡,尤其是和南乙相關的一切痕跡,設置好所有定時的郵件、微博,擅自將完整的證據網,透過各種能夠找得到的檢舉渠道,提交給紀委。
第二天一大早,祁默前往派出所,為張子傑的失蹤報案,並以修理私人電腦時泄露個人數據而自首。
當天夜裡蔣正就被留置,在網絡風波愈演愈烈之時,背後的專項小組也在同步進行當中,暗流湧動。這次涉及到的人員太多,民意滔天,是個實打實的極其惡劣的典型案例,怕打草驚蛇,他們花了數天各個擊破。
直到差不多可以收網的時候,媒體才嗅到風聲,同步展開曝光。
被徹底曝光的第二天,陳善弘在企圖潛逃海外時,在機場被警方抓捕。
而陳韫也沒能順利逃脫,因涉嫌殺人而被逮捕。
之後的一段時間,新聞稿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
《誠弘集團董事長疑似迷奸旗下多名藝人》
《賽車俱樂部背後包藏權色陷阱,賽車還是殺人?》
《“反腐風暴”下誠弘集團急速縮水的千億市值,曾經的娛樂業巨擘何去何從?》
《富商陳善弘疑似屢次肇事逃逸致死、頂包脫罪》
《調查最新消息:陳善弘涉嫌海外買兇殺人,受害者曾是地下搖滾樂手》
……
緊接著,陳韫吸毒和聚眾淫亂的視頻流傳在互聯網上,這些都是從張子傑那裡獲得的證據。
而之前做出獨家報道的新聞社,前往醫院拍攝了李不言住院的畫面,針對賽車俱樂部和李不言事件進行了深度調查和訪問,揭露了陳韫對他所做出的極其恐怖的虐待。
那些令人發指的內幕一經揭露,將本就洶湧的互聯網再次引爆。
許多人自發地為李不言捐款,希望他能醒過來。
蔣正落網後不久便傳出自殺未遂的消息,明顯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女兒和部分財產,但沒能成功。
緊接著,某小號發布了新的爆料。
[某二代長期校園霸凌女同學,導致對方身患抑鬱症自殺]
曾經不見天日的霸凌視頻火速流傳開來,網友很快扒出蔣甜的身份和背景。
沒有了父親權利的庇護,沒有了優越的家底,她終於得到了遲來數年的懲罰。前期輿論浪潮鋪墊得極其浩大,網友群情激奮,蔣甜幾乎社會性死亡,鋪天蓋地的謾罵和唾棄朝她湧來。
薛愉的父母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痛哭一場,面對媒體的閃光燈和鏡頭,他們顯得有些僵木,直到這些蒼蠅一般的人離開之後,兩個滄桑的中年人才離開空蕩蕩的房子,開車駛向夜色,前往女兒所在的公墓。
在所有吃瓜路人的眼中,這一切的開始,竟然隻是一場樂隊比賽的黑幕。
“你姐姐說,因為那次肇事逃逸判得很重,頂包的司機判了十一年,現在還沒有過追訴時效,還可以試試。”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小乙,他們還是、還是遭到報應了……”
南乙沉默許久,用很輕的聲音對媽媽說:“嗯,惡有惡報。”
他溫柔地寬慰著母親:“媽媽,是因為你和爸爸是善良的人,你們做了很多很好的事,為了外婆和舅舅付出了很多,所以上天才會眷顧我們,懲罰了他們。”
電話那頭的母親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哭了好久,才逐漸平復下來,反過來寬慰南乙。
“我很好啊,我很開心。”南乙輕聲說,“媽,放心。”
掛斷電話,他回到書桌前,在舅舅的筆記本上劃掉一個個人名,靜謐的夜色中,罪惡的餘燼在腦中燒得嗶剝作響。
這些名字,每一筆、每一劃都已經刻入他的骨髓,深入血液之中。從七歲,到十八歲,整整十一年,他收集證據、收集所有可以幫助他的人,就像在收集一滴滴眼淚,拼命地並攏手指,害怕它們流失,害怕這一切隻是泡影。
他以為這會是自己最好的成年禮,以為自己已經變成聞到血腥味就會狂喜的野獸,但原來不是,這一天來臨時,他竟然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
過去的十一年他都是為了仇恨而活的,這是支撐著他的一根最不可或缺的骨頭,現在被抽去了,隻剩下空洞的血洞,在黑暗中漏風。
合上筆記本,他獨自翻牆出去,騎著車在北風中漫無目的地遊蕩,像一片黑色的幽靈,絕望地尋找出路。可兜兜轉轉,最後還是來到了他最熟悉的路口。
停好摩託車,他坐在馬路牙子上。車來車往,南乙愣愣地望著對面的紅綠燈,照鏡子似的盯住那小人。
天空一點點暗下來,夕陽燒紅了天際線的雲層,紅得像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那輪金色的太陽沉入其中,像他指間香煙的紅點,向後一截一截燒去,風一吹,消失不見。
世界像是下一秒就會坍塌一般,沒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