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烏鸫。”
“烏冬?”
意料之外地,陳韫沒再繼續靠近,反而轉身就走了。
張子傑不明白,覺得陳韫隻是單純心情不好,想給他找點樂子,於是他跟著南乙,看到他把受傷的烏鸫藏在鏡湖背後那棵玉蘭樹下的灌木叢。在南乙走後,他摸過去,在冬青叢裡找到一個小紙箱,裡面果然是那隻鳥,還有塑料盒裝的面包屑。
紙箱上還有一張手寫的紙條——請不要扔掉,我晚上就會把它帶走,謝謝。
張子傑看了隻想笑。他扯掉那張紙條,揉成團丟到一邊,一把抓住了那隻鳥,掐死之後,趁著南乙做值日的空檔,扔到他的抽屜裡。
為了讓陳韫樂一樂,他拍下照片,洋洋得意地發過去。
那張照片陳韫是在車裡看到的。那天放學,管家開著保時捷來接,他上了車,就收到了張子傑的消息。
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之前被毒死的滿房子的鳥,血液逆流,幾乎無法呼吸。
隱約間他似乎聽見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著什麼,是路邊嗎?他聽不清。那時候的他頭暈耳鳴,盯著屏幕裡僵硬的鳥,渾身無法動彈。
第二天他將張子傑狠狠揍了一頓,這還不夠,他甚至想找到南乙,告訴他這件事不是他做的,但還沒來得及這樣做,南乙便衝到了他所在的教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惡鬼一樣攥住了他的衣領。
他雙眼通紅,嗓子卻好像幾近失聲那樣,但還是努力地、歇斯底裡地高聲喊著什麼。
殺人償命?
什麼意思……陳韫懵在原地。
不是鳥嗎?那不是我殺的。你在說什麼啊?
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
Advertisement
那隻烏鸫的死像是一個預兆。
南乙愈發無視他,而陳韫沒有任何辦法,隻能靠愈發極端的施暴去吸引注意。
知道他不想告訴自己的家長,他就霸凌到他瞞不下去的程度。
圍毆,造謠,打他除了臉之外的所有地方,把書撕爛、扔湖裡,在光榮欄單獨把他的照片塗黑,摁在地上踩他的頭,羞辱他最特殊的眼睛,用膠帶纏住他的嘴,把滾燙的煙頭扔到他身上,將洗拖把的水淋在他頭上……
陳韫近乎癲狂地折磨著這個人,就像他父親從心理上折磨他似的。他試圖讓南乙在痛苦中抬起頭,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但並沒有。
就在他以為,這個人根本不是人,他沒有心,不會認真地注視任何人的時候,陳韫意外發現,南乙竟然會跟著另一個人——高中部受無數人追捧、喜歡的秦一隅。
他不僅跟著,甚至用那雙眼睛仔細、執著地盯著秦一隅的背影,好像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舍不得放過。
簡直像……愛上了他似的。
太恐怖了,太惡心了。
那一刻陳韫簡直想殺了他。
這種扭曲的關系結束於南乙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反擊。在黑暗的北胡同,他像瘋子一樣揍他,陳韫竟然在暴怒中感到一絲快活,因為他終於被“注視”了。
也是那一晚,他忽然意識到,那雙濺滿血的、在黑暗中閃著鋒利光芒的眼睛,一點也不像鳥。而是別的動物。
但沒等他想明白到底像什麼,南乙就消失了,遠離了這裡,去到了他並不知道的城市。
而陳善弘對此勃然大怒,認為他丟了陳家的臉,身為上等人,竟然被螞蟻反咬一口。
擺平一切之後,他開始更加嚴苛地控制陳韫的一言一行。陳韫也不再養鳥,走入自家停滿了豪車的地庫,用飆車找刺激。
搭乘金錢和權利堆砌的天梯,陳韫以並不出眾的成績走入名校,好巧不巧,開學沒多久,就在社團認識了一個叫李不言的男孩兒。
安靜,說話輕聲細語,性格軟弱好欺負。
這都和南乙天差地別,隻是他也有雙淺棕色的、微微上挑的眼睛。
於是那種扭曲的情感復活,被嫁接到新的受害者身上。成年後的他早就品嘗過權利的甜美,於是高高在上地加倍凌辱,扒光李不言的衣服,用打火機燒他的皮膚,把他帶去賽車的空地,讓他舉著自己的裸照站在原地,等著被撞。
通常陳韫都會恰到好處地停下,餍足地下車,看著顫抖的李不言害怕到淚流滿面。這雙眼睛太適合流淚了,越是哭,越透亮。
直到某一次,他吸了違禁品,開車的時候出現幻覺,頭暈目眩,沒能控制好距離,撞上了李不言的身體。
砰的一聲——
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副血淋淋的軀殼。
他的靈魂隨著闔上的雙眼,被吞噬了。
陳韫清醒之後,嚇得癱軟在地,什麼都做不了。依舊是他的父親派人前來收拾爛攤子,隻不過這次還出現了一個交警。他穿著便服,但看上去似乎挺高職位,對手下人說了幾句,就輕松地把這件事壓下來了。
他還笑著說:“別害怕,回去吧,替我向你爸帶個好。”
有人頂包,有人收拾,陳韫事發後直接回了家,連問話都沒有。
原來這就是特權階級。陳韫睡了一覺醒來,就心安理得了。
得知李不言變成植物人,他也懶得去看,反正他睜不開眼了。陳韫隻是有些可惜,因為後來再也沒找到和南乙相似的人了。
而因為這些事,他被父親安排專人監視一舉一動,沒辦法繼續折磨人,於是他陷入毒品的漩渦,和那些小明星鬼混。
隻是他沒想到,南乙竟然會再次出現在他的生活裡,而且搖身一變,成了“搖滾樂手”,參加他父親投資的樂隊比賽。
他想幹什麼?想接近誰?
陳韫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吉他手阿丘。
這簡直快把他逼瘋了。
從CB園區離開,陳韫上了自家的車,用近乎崩潰的態度再次對管家說:“讓他退賽,我不想看到他!”
或許是因為說的次數太多了,甚至不需要說出姓名,管家已經心領神會,和往常一樣,用安撫孩子的方式溫柔但冷漠地告訴他,不行。
“為什麼!”
之前管家都會說出各種原因,但這次,他隻是沉默開車,望著擋風玻璃外的道路,一言不發。
雨越下越大,密集地砸在透明的玻璃上,眼前的一切變得愈發模糊。
蒙霧的玻璃鏡片被啪的一聲打開,視野才終於變清晰,快到目的地,南乙減了速,最終將車停在路邊,摘下頭盔。
他渾身被淋透,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在積水中,南乙一步步走到那條斑馬線前,望著對面的人行燈。
暗到發藍的深夜,綠燈在雨幕中洇開朦朧的光圈,閃爍著,一隻綠色的小人孤獨地、無休止地原地踏步,十一年,都沒有離開過這個路口。
雨水把這裡衝刷得仿佛一片淨土,唯一能看見血泊的隻有他自己。
他真的無法接受自己像這個被困在燈裡的綠色小人一樣,這麼多年,換來一個原地踏步的結局。
就這樣站了不知多久,南乙才終於回神,他的手機泡了水,有些失靈,現在似乎又好了,開始震動。但他沒有管,沒力氣抬起來接通。
午夜十二點,他終於感覺身體裡最後一絲情緒也被耗盡,變回了那個冷靜到什麼都不在乎的空心軀殼,重新騎上車,回到了園區。
他需要想出更多更穩妥方案,保證目的達成。
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南乙原路翻牆回去,躲過了工作人員,避免了被罰禁言。等他打開宿舍門,客廳已經熄燈。
渾身湿透,特意放輕的每一步都留下水漬,南乙感到有些好笑,自己這樣子好像一隻溺死的水鬼。
正這樣想著,臥室門竟忽然打開了。
秦一隅站在黑暗中,抱著胸倚上門框,黑得發亮的雙眼凝視著他。
一種軟弱的情緒忽然間泛上來,南乙極力地往下壓制,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卻仿佛回到溺水前那一秒,拼命地抓住飄過來的那塊浮木。
救我。
冷靜好嗎,別把他扯進來。
兩個聲音在腦中纏鬥,就在南乙試圖深吸一口氣擺脫這一切時,他的手臂被握住了。
而他的另一隻手,按上臥室門邊燈的開關,下一秒,南乙被拉進來,從冷寂的黑暗,進入散發著暖色調光芒的安全領地。
關上門,秦一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著頭,聲音很輕。
“怎麼淋成這樣了?”
他穿著柔軟的淺灰色棉質睡衣,散發著新鮮的柑橘氣味。南乙感覺放松,但又預感他會做什麼,於是下意識開口說:“我身上很髒,別……”
可還沒說完,秦一隅就將他摟入懷中,沒留一絲空隙。
凍到僵直的四肢百骸在這一刻被捂熱,好像化開了,滴滴答答淌著水,軀殼也變得柔軟,不受控制地靠在這無私的懷抱裡。
“你像是不小心丟了之後、自己找回家的小貓。”
秦一隅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發頂,輕聲說:“真厲害。”
接著,他似乎松了口氣似的,胸膛起伏,又道:“回來就好。”
南乙阻止不了心底的依戀汩汩往外冒,明明這是時常發生的事,小時候是狂奔,長大了駕駛摩託車在失速的邊緣宣泄,明明這樣就可以了。可現在,他深陷秦一隅的懷抱裡,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來沒有被好好地安撫過。
原來他是需要的。
被拉去了溫暖的浴室,熱水衝刷掉雨水和泥土的腥氣,換上早就準備好的米色睡衣,再出來時,秦一隅就坐在床邊等著。
他覺得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於是偽裝出平時的模樣,打算對秦一隅說出早就準備好的借口。
可他沒能來得及。
“我給你吹頭發吧。”
不知是什麼時候,秦一隅將床邊的懶人沙發拖到他床邊的地板上,他拿起床頭櫃的吹風機,衝南乙招了招手,“過來。”
在蜜色的床頭燈光裡,秦一隅的眼神泛著光彩,明亮得像是火焰,深而透,是熱烈的,暖的,筆直地望著他,似乎連整個房間都被這眼波中的光彩點亮了。
他竟然一點也不好奇,一點詰問都沒有。
南乙感到疑惑,但還是赤腳走了過去,坐在那團棉花糖似的小沙發上。吹風機被打開,轟隆隆的聲響驅趕了頭腦中復雜的思緒。秦一隅摘去了手套,手指輕柔地穿梭在發絲間,南乙閉著眼,在斷續的相觸中,一點點描摹出秦一隅此刻指尖的樣子。
新陳疊加的繭,軟的血泡,硬的痂殼,深深淺淺吉他弦留下的痕跡,模糊的指紋,淌到指尖的愛意。
而秦一隅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闲話,從排練到晚餐,最後是他落空的宵夜。
“昨天跟你說的烤冷面,我今天沒買到。”
南乙在心裡想,這是我的錯。但他沒對秦一隅承認,隻是說:“下次我給你買。”
是你害我沒吃到,感到愧疚嗎?秦一隅想。
他安靜地撥弄開南乙柔軟的頭發,右手晃著吹風機,一層層,一縷縷,忽然地,他雙手一頓。
“怎麼了?”南乙察覺到。
“沒什麼,你頭發長長了一點。”
秦一隅繼續給他吹頭發,鼻尖卻一陣酸澀。
在南乙黑得像墨一樣的頭發裡,竟然藏了幾根白發,這不是一天兩天能長出來的,明明朝夕相處,可到現在才發現。
他才十八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