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著去想象貝斯的低頻應該如何,很快,吉他和弦出現,是阿迅。
漸漸地,器樂越來越豐富,一群東倒西歪的酒蒙子把客廳變成另一個排練室,一個沒有爭吵的,與比賽無關的排練室。言語被音符替換,大家沉默下來,聲音卻更響亮,更親密。
“我們這是在寫歌嗎?”遲之陽聽著聽著,忽然醒悟。
“是啊。”禮音笑了。
李歸連忙道:“有沒有人錄一下,我怕酒醒之後全忘了!”
“他們不是幫咱們錄著呢嗎?”
“哈哈哈哈!”
“我都忘了還錄著……”
大家彈一會兒,又停下來喝酒聊天,斷斷續續寫著歌,大約是因為主題與傷痛息息相關,需要喘一口氣才能繼續。在這種時候,他們不再是風格大相徑庭的三支樂隊,不再是需要考慮之後會不會輸給其他人的競爭者,隻是十個因為音樂湊到一起的好朋友。
繡眼和穗穗都喝醉了,彼此抱著歪在沙發上睡得香甜,禮音給她們蓋了毛毯,然後看著李歸發酒瘋甩頭發。
“你發質也太好了。”
“連嚴霽的脖子都紅了,我還以為你不會醉。”
嚴霽笑著說:“我會容易上臉,不太會醉。”
遲之陽湊過去問:“你醉過嗎?醉了什麼樣兒啊?”
嚴霽隻笑,不回答,掐了掐他的後脖子,“你猜。”
而一旁的秦一隅根本沒有參與話題,他發現,南乙面前已經擺了整整齊齊十個空瓶,可他神色自若,臉色也依舊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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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你酒量這麼好,上次就不幫你擋酒了。
在大家暫時聊天的時候,南乙起身,低聲說自己去洗手間,然後朝臥室走去。
原本秦一隅是不想跟去的。
可音響裡,男主唱用那種曖昧不清的嗓音,絮絮地唱著。
[Mind game, don't lose me.]
秦一隅忽然就被蠱惑了,他放下手裡的酒瓶,站起來,酒精恰如其分地蒙蔽住一部分理智,慫恿著他穿過客廳的盈盈笑語,推開了臥室的門,走進去,再關上。
鎖好門一轉身,他正好和從洗手間出來的南乙迎面撞上。
晚上六點半,天色將暗未暗,房間沒開燈,是深藍色的。戴著眼罩的南乙隻露出一隻眼,昏暗的光線下,他變成一尊被嵌了單顆寶石的石像,不說話,也不動,隻默默注視著秦一隅,看不出絲毫情緒。
秦一隅知道自己沒醉,但他想裝一裝,於是借著酒精的名義靠近,停在南乙面前。
“你眼睛沒事吧?”他伸出手,“我看看?”
指尖差一點觸碰到眼罩,但很快,南乙便躲開了。
這一瞬間秦一隅仿佛忽然被什麼擊中,記憶飛速地回溯,昏沉的房間忽然變成白茫茫一片,是一個大雪天。
他幫過一個戴著眼罩的小孩兒,個子瘦小,頭發遮住臉。
那張模糊的臉孔漸漸地與眼前的南乙重疊,再與那個幽靈般的身影重疊,三個人,記憶裡的三片陰影。
秦一隅蹙起眉頭,頓在原地,有些不敢想。
南乙走開了。他默不作聲來到秦一隅床邊,莫名其妙抓起那團亂七八糟的被子,抖了抖,認認真真地鋪好。
秦一隅傻眼了,都來不及細想剛剛的事,跟過去抓住他的手,“你幹什麼?嫌我床亂啊?”
南乙沒說話,抽出手,轉身來到秦一隅的書桌邊,把散了一桌的筆一一蓋好蓋子,放進筆筒,又合上那些書和筆記本,碼得整整齊齊。
“你不跟我講話,還替我收拾東西,到底什麼意思?”秦一隅真的讀不懂,走過去拉住南乙的手臂。
他很想直接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南乙又一次走掉了,這次他直奔秦一隅的衣櫃,從裡面拿出大黃鴨的毛絨拖鞋和全套大黃鴨的毛絨睡衣,團成一團,試圖塞進書桌旁的垃圾桶裡。
“哎你幹嘛丟我東西啊!”秦一隅趕緊過去,救下自己新買的睡衣和拖鞋,扔到角落裡,然後拉起有些固執的南乙。
南乙似乎並不想和他多說話,直愣愣起身,又想走。
“別想跑,看我。”秦一隅一隻手拽住他手臂,另一隻手掐住南乙的臉,逼迫他看向自己。
於是南乙真的看了過來。
秦一隅忽然意識到,倪遲那個死小孩兒說得一點兒沒錯,他的眼睛真的很像琥珀。淺色的,流光溢彩的,蜜糖一樣的琥珀。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嗎?好像也與平時有些不同,沒那麼銳利,反倒透著一種天真執著的懵懂。
南乙少有地直視了他的眼睛,定定地望了許久,空氣忽然間變得粘稠,秦一隅真實地感覺到氧氣的稀薄。
“你很少這樣盯著我。”他開口時,意外發現自己的聲音這麼幹啞。
南乙還是不說話。他在生氣嗎?因為那天沒有商量就直接抱住了他。
就算這個人喜歡自己,也是要商量的對嗎?
“你……”
還沒來得及開口,南乙忽然伸出食指,勾住了秦一隅高領毛衣的衣領。
往下,扯著往下,直到那一行字母露出來。
啪。他松開了,衣領彈回去。南乙抬眼,直勾勾盯住秦一隅。
隔著一扇房門,客廳裡,還保持清醒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小乙喝了這麼多……我估計他有點醉了。”遲之陽抱著膝蓋,左右晃晃,像隻不倒翁。
阿迅有些好奇:“可是,我看他一點都沒上臉。”
“他喝酒不上臉的。”遲之陽歪著頭,“喝多少都不上臉,跟沒事兒人似的,而且還和平時一樣正常說話,我之前都發現不了。”
“那他不就沒喝醉嗎?”
遲之陽拼命搖頭,把自己都搖暈了,又伸手扶住腦袋。
“是看著沒醉,但他會做很離譜的事兒。”
“什麼事?”嚴霽問。
遲之陽想著想著,忽然間笑了出來,“上次小乙在我家喝醉了,一句話也不說,忽然走了出去,我怕他出事兒,跟了過去,結果……”
他笑個不停,“你們猜怎麼著,他居然跑去路邊人行道上,把那些東倒西歪的共享單車一輛一輛重新擺好了,擺得整整齊齊,連間距都幾乎一模一樣。我去的時候,他都快擺完了,還小聲碎碎念說:‘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
所有人都笑了。
遲之陽做出總結:“後來我才發現,他喝醉之後會做一些平時一直想做,但沒有做的事兒。是不是特別逗?”
這些聲音都混在音樂裡,隔著門板,並沒有傳遞到臥室。
秦一隅什麼都沒有聽見。
砰砰,砰砰。
隻有他們撞在一起的心跳,和愈發湿熱、沉重的呼吸聲。
南乙的皮膚上散發著一種香甜的氣味,秦一隅分辨了很久,忽然發現那是櫻桃的香味。他第一次好奇,櫻桃味的啤酒嘗起來會是怎樣。
他的手腕明明雪白,握在掌心卻燙得厲害,給秦一隅一種雪也會沸騰的錯覺。隔著薄薄的皮膚,脈搏跳得那樣重,一下,兩下,好像他攥住的是一隻鮮活的小鳥。
秦一隅的手指動了動,指尖一點點向上,鑽進袖口邊緣,蛇一樣沿著小臂線條向上爬,爬過的痕跡都留下看不見的顫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反應過來時,黑色衛衣的袖子已經被推到臂彎,蜷成一團。
而南乙似乎也發現了,垂下眼,安靜地盯著被撫摸過的手臂。
“對不起,我……”
客廳外,不知是誰誤觸了音響的音量鍵,那首歌被驟然放大,曖昧的唱腔連同過分纏綿的歌詞穿透門板,糖漿般淋在兩人身上。
[Sweet thing, I watch you
Burn so fast, It scares me]
“秦一隅……”
他看著南乙抬起頭,望著他的雙眼,柔軟的嘴唇微微張開,白的犬齒,紅的舌尖,輕飄飄的字眼從裡面緩緩淌出。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第49章 計數親吻
南乙說完, 退了兩步,從秦一隅雙臂圈住的半個懷抱裡逃脫,慢慢地、腳步沉著地走向了自己的衣櫃, 從裡面拿出一隻黑色背包。
秦一隅認得出, 那是他上次回學校時帶過來的。
這時候他才回過神, 心想原來南乙是真的有東西要給他看。
看什麼呢?他也跟了過去。
前幾日他不太敢靠近南乙,仿佛在那個擁抱之後, 保持距離成了他們之間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可現在一打破,秦一隅就完全沒辦法繼續堅持了,半個房間的距離也嫌太遠。
可當他靠近, 目光對上南乙從背包裡用力抽出來的東西時, 卻忽然愣在原地。
他現在真的懷疑自己其實是醉了, 要不然怎麼會做夢。
他甚至笑出了聲。啪的一聲, 床邊的臺燈被打開了,暖黃色的光像蜂蜜水兒一樣潑在南乙身上、手臂上,還有他手裡攥著的那件舊外套。
校服外套。
臉上的笑很快頓住,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震驚、詫異、混亂、不可置信、自我懷疑……這些同一時間湧出,淹沒了他。
仿佛被猛地塞進人山人海的livehouse,狂熱、極端的, 如同亟待噴發的火山一樣的情緒被塞入閉塞空間,而他站在臺上, 是個初出茅廬、完全不懂如何演出的毛頭小子,連手腳往哪裡擺都不懂。他隻知道眼前有好多好多人, 他們抬頭, 每一張都是南乙的面孔。
每一個都是。
他曾在大雪天幫過的, 總跟在身後的, 躲在樓梯轉角的, 在傳說中鬧鬼的自習室隔兩排座位的,下雨天為他撐起一把紅傘擋雨的,和他樂此不疲玩著貓鼠遊戲的,消失了的,再也不見的……
都是南乙。
原來真的是琥珀啊。
啪嗒——
時光的樹脂滴下來。少年時代的未解之謎,被封存在這雙眼睛裡,被掩埋,到這一刻才重見天光。
南乙將那件校服鋪得妥帖、齊整,雙袖展開,於是年少的秦一隅被釘在了想要伸手擁抱的姿態裡。
“就是這個。”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衣服的布料,抬起頭,看向站在一旁的人,忽然愣了愣,眼神中有不解。
他伸出手,一如方才撫摩校服那樣的溫柔,拂過秦一隅的臉頰。
“你怎麼哭了?”
啪嗒。
昏暗的空間,秦一隅眨了眨眼,又一大顆晶瑩的淚滾下來,在下巴上懸著、落下,閃著光,像寶石。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