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並著肩洗手時,一直很安靜的南乙忽然開口;“小林。”
小林抬頭:“怎麼了?”
“謝謝你幫我請醫生,這幾天的拍攝,你也辛苦了。”
沒想到一直很高冷的貝斯手會忽然表示感謝,小林的臉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不要客氣啦。”
南乙觀察著他的反應,進一步拋出合時宜的話題,用開玩笑的語氣問:“節目組沒有給你們多添點人手?”
趁著洗手間沒有攝像頭,小林立刻抱怨:“添是添了,每個組都新加進來不少人,但人一多,我們助理的協調壓力就更大了,就拿昨天備採的時候和布景小組的人溝通的事兒來說吧,多加了兩個布景老師,沒跟我們報備,導致完全沒有預先溝通好機位和燈光,攝影師還發脾氣了。”
南乙聽著,笑了笑:“那還是真是麻煩,你們攝影小組和燈光那邊的工作交流應該是最多的,他們如果加了人,做了新的調整,你們攝影組也要跟著調整。”
聽到這話,小林仿佛找到了抱怨的出口,一股腦兒往外倒:“就是啊,燈光組新來了兩個燈光師,把方案也改了,攝影組連夜開會跟著他們調整,不然到時候節目播出,畫面可能會有斷層。唉……”他長嘆一口氣,“真是沒辦法。”
“是很有名的燈光師嗎?方案說改就改。”南乙扯了紙擦幹手上的水,不動聲色問。
憑他這段時間和小林相處之下的了解,他知道,這個人一旦打開話匣子,不會隻是單純說,而是習慣性拿手機翻找照片、視頻、網頁等等,邊說,邊拿出來給別人看,以充實自己的聊天內容。
“是啊,粉絲還挺多呢。”
如他所料,擦幹手的小林拿出手機,找出了那個燈光師的微博頁面,拿著給南乙看了一眼。
“喏,就是他,好像之前在其他大型節目也做過,挺有經驗的。”
“怪不得你們都得跟著改……”
門口傳來攝影師的聲音,催促他們快一點,打斷了吃瓜對話,小林聽見立刻“哦”了一聲,收了手機,衝南乙吐了吐舌頭。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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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攝影助理邁出門的那一刻,跟在後頭的南乙斂去了笑意。趁著攝影師和助理溝通的間隙,他打開手機,在微博上輸入了剛剛看到的賬號,再點開關注列表,在裡面發現了誠弘娛樂的工作人員,也是陳韫私交很好的哥們兒。
果然。
在這一刻,南乙想的竟然是:陳韫也算是聰明了一回。
都已經到這種程度了,想想也知道他現在有多憤怒了。看著自己曾經踩在腳底的人一步步向上爬,站在一個可以被所有人看見的地方。掌聲,鮮花,崇拜的高聲尖叫,這些都快把他逼瘋了吧。
這些還遠遠不夠,真正能讓他發瘋的恐怕還是他那個反社會的爹,要想引起他的矚目,南乙知道自己還差一點。
為此,無論是刺眼的燈光,還是腳下搖晃的鋼索,他都可以忍受。
“南乙,準備好重新錄制了嗎?”
他關了手機,微笑點頭:“好了。”
另一頭,打從回到宿舍客廳,秦一隅就開始心不在焉,他握著啤酒瓶,仰躺在懶人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的黃色吊燈,盯到眼睛發酸,再閉上,然後想,南乙不舒服的時候就會這樣嗎?
客廳裡擠滿歡聲笑語,話語和話語間的空白被音響裡流淌出的音樂填滿,是“盯鞋”搖滾樂裡很廣為人知的一首。
失真吉他嗡鳴,長久,反復,組成一堵看不見的音牆,主唱的聲音很模糊,像夢囈。某個瞬間秦一隅仿佛回到舞臺上,低著頭,在眩暈的燈光裡盯著自己的效果器。
吱呀。
推門聲將幻想驅散,他睜開眼,視線從天花板與吊燈轉移到宿舍的玄關。盯了太久的燈,視野裡還浮著一層眩光,那個總是鋒利的黑色身影此刻也顯得柔和。
看到他換了鞋,抬起頭,秦一隅忽然坐正了些。因為他發現南乙的臉上多了一枚單邊眼罩,白色,遮住左眼,細細長長的固定帶繞過他的鼻梁和眉骨,套在耳後。
這令他看上去和平時很不一樣,是脆弱感嗎?秦一隅皺了皺眉。
還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被吉他音牆包裹,記憶往更深處探去,秦一隅忍不住想,他是不是還見過誰,像這樣戴著單隻眼罩。
“小乙回來了?快來快來!”
大家都在關心南乙眼睛的狀況,秦一隅反倒安靜得格格不入,他獨自埋怨著自己糟糕的記憶力,手裡的酒已經快要見底。
“我們剛剛還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禮音拿了兩種不同的酒遞給南乙,“你喝哪種?”
南乙原本是不想喝酒的,就像他原本不想讓醫生給他戴眼罩,因為擔心會被秦一隅認出來。
畢竟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自己就是戴著這樣的眼罩,隻不過是黑色。
但在醫生的要求下,他還是妥協了。仔細想也是,秦一隅是不可能記得的。當初他不過是隨手幫了忙,這樣的小事,這個人不知做過多少,從來不會放在心上。
最初他不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才篤定自己一定能在他面前藏得很好嗎?
為什麼現在又覺得不舒服了。
南乙搞不懂,也懶得再想,看到秦一隅安靜喝酒,於是又一次妥協,視線落到禮音手上的兩瓶酒,隨便選了其中一個,低下頭,從地上撈起開瓶器。
砰。秦一隅的眼神瞟過去,看著南乙仰頭喝酒,喉結上下滾著。
不是不喝酒嗎?
秦一隅收回視線,心煩意亂,將空酒瓶遞給正等著收集的阿迅,換了瓶新的。
繡眼喝得臉頰緋紅,盯住穗穗的胸牌,越靠越近,人差點栽到穗穗懷裡。
“你們的名字可真長……我經常看到有人搞錯。”
穗穗看她頭暈眼花,幹脆把她撈入懷中,拍拍後背。
“哎呀……”李歸長嘆一口氣,“都怪我們當時太草率了,就不應該亂起的。”
“亂起?”嚴霽有些好奇,“尤利西斯不是一本小說嗎?”
“你也知道!”穗穗有些驚喜,摟著繡眼搖來晃去,“我們仨其實是同專業的同學,是在文學鑑賞的選修課認識的,那個課上需要分組閱讀和鑑賞知名的外國小說,結果我們三個都沒搶到自己喜歡的書,最後直接被分到去讀《尤利西斯》。”
阿迅點頭,慢半拍對嚴霽說:“……是意識流的代表作。”
李歸接著道:“也就是因為這個分組,我們聊了起來,意外地發現大家居然都很喜歡音樂,也會彈琴寫歌,幹脆一起組了樂隊。”
“沒錯,我們覺得這是《尤利西斯》的指引,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遲之陽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閩閩忽然想到什麼,看向秦一隅:“那這不是跟無序角落差不多嗎?”
此言一出,房間裡靜了兩秒。
一向有些脫線的閩閩,渾然不知自己觸到了雷區,還繼續說:“我之前有買過無序角落的首專,裡面寫了你們起樂隊名的經過,我還記得是因為你們都因為犯了錯被老師抓典型,在教學樓的一個角落裡罰站,結果認識了彼此。所以叫無序角落。”
秦一隅靠在懶人沙發上笑,“閩閩你記性真好,怪不得記得住那麼多塔羅牌啊。”
南乙一言不發。的確,無序角落和尤引一樣,都是校園樂隊出身,那時候,同在一所中學的他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卻都與他無關。
後來因為打架鬥毆,南乙同樣也被罰去那個角落站著,當時的他就在想,這裡的太陽真毒,秦一隅究竟是怎麼能一直嬉皮笑臉地杵著,甚至還輕而易舉地招募了一支樂隊。
站在同樣的位置,錯位的時間點,他根本笑不出來。
過去他從不會想無序角落的事,覺得那與自己根本不相幹,但這段時間,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他們,想到秦一隅的第一次排練,第一次live演出,第一次錄制專輯……
那些都不屬於自己。
“說到樂隊名,我一直特好奇,”遲之陽詢問閩閩,“你們的樂隊名是什麼意思啊?有什麼說法嗎?”
閩閩和禮音都看向繡眼,示意讓她說,於是繡眼迷迷糊糊從穗穗懷裡坐起來,慢吞吞解釋道:“我外婆是唱京劇的……刺殺旦嘛,其實是傳統戲曲的一類行當,要麼,是一些陰毒狠辣的惡女,要麼,就是報仇雪恨刺殺仇人的烈女……”
遲之陽挑了挑眉:“好酷啊。”
“是啊。”閩閩把吸管重新插到玻璃杯裡,裡面是她用可樂和紅酒混合的飲料,“無論哪一種,都和傳統意義上被規訓出來的女孩兒形象完全不同,當時繡眼一提出來,我們就覺得太合適了,馬上就定下來了。”
這倒是挺有意思,南乙不知不覺喝完一瓶,將酒瓶推到阿迅面前,又開了新的:“你們的音樂風格和這個名字也很配。”
“是吧?”繡眼傻乎乎笑了起來,“歪打正著了。”
“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因為性格開朗,人緣好,也被一些人在背後說是不務正業,心思野,總之不是好女孩兒該有的樣子。”禮音無所謂地笑了一聲,“那幹脆就當惡女好了,就算是花旦,也要做花旦裡最不守規矩的。”
秦一隅欣賞這種態度,懶洋洋鼓了掌。
“你小時候居然也會被人欺負?”李歸看著禮音,“完全想不到。”
“什麼樣的人都有可能被霸凌。”禮音聲音很輕,卻一語中的。
李歸沉吟片刻,忽然間笑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很沉:“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會留這麼長的頭發嗎?”
遲之陽猜不到,反正總不會和自己一個理由。
“打鼓的時候甩起來比較帥?”
李歸被逗笑了,但搖搖頭:“是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我們是初中同學。從小因為我長得像女孩兒,經常被班上的男生說是娘炮……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陷入回憶,抽絲剝繭般敘述著過往:“他身體不好,經常生病,爸媽在外面打工,隻有他爺爺照顧他。他爺爺有點迷信,聽算命的說他的八字很弱,經常剪頭發會短命,就讓他留著……”
說著,李歸笑了,“其實我和他都覺得那個算命的是騙錢的,但是他爺爺很信,為了不讓爺爺擔心,他也確實留著,老師讓剪,他爺爺就會打電話給老師。後來因為他和我關系好,那幫愛開我玩笑的男生就把矛頭指向了他,罵他留長發,也是個娘炮,還經常把他堵在廁所,問他怎麼不幹脆穿女生校服來上學。”
這些話語太過真實,房間裡的呼吸都變得很沉,音響裡傳來的音樂是唯一的橋梁,連接著所有靜靜聆聽的心。
而隔著東倒西歪的人和酒瓶,秦一隅始終望著南乙。
他想知道南乙現在在想什麼,會不會因為這些話觸景生情。
失真吉他的音牆築起一個堅固的安全區,話語在酒精的作用下,從身體裡竄出來,如同彈力球一般,在房間裡撞來撞去,從這個人的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蕩起層層漣漪
“後來呢?”嚴霽詢問李歸。
“後來……”李歸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臉有些紅,“他還是病了,去城裡的醫院檢查完回來,告訴我,是尿毒症,當時班上還舉辦了募捐……我以為那幾個嘲笑過他的人會後悔。”
“不會的。”南乙忽然開口。
李歸看向他,怔怔地盯了幾秒,然後點頭,“對,他們沒有,他們到最後都還在笑。”
他頓了頓,繼續說:“他沒捱過中考就走了。我很難過,因為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他走的那天起,我就開始留長發了……後來也有人議論我,但我不在乎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一直沒有走,他還陪著我,就像我的頭發一樣……”
說到這裡,他笑了:“是不是有點兒瘆得慌,又嚇到你們了吧。”
大家彼此望著,沒有說話。遲之陽有些眼酸,拎著酒瓶靠過去,用力地抱了抱他。
“我幫你編辮子吧!”
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突然間將過於悲傷的氣氛破開,大家也都笑了。找秦一隅要了一堆發圈,遲之陽、穗穗、閩閩、禮音和繡眼,五個人將李歸圍住,給他編辮子。
這畫面好笑又溫馨,整個客廳仿佛被暖融融的光充盈著。
忽然間,一陣鋼琴聲傳來,區別於音響裡的盯鞋搖滾,斷斷續續,是手彈的。
所有人都朝著琴聲望過去,是嚴霽。
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客廳角落的那架鋼琴前,鋼琴上還放著他喝了一半的紅酒。
快要消逝的夕陽下,他穿著的米白色針織衫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他低垂著頭,平時總是很齊整的頭發此刻有些散亂,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略過,音符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傷感,壓抑,情緒充沛。
“這是你現寫的?”秦一隅端著酒,走過去,靠在琴旁細細聽著。
“嗯,聽到大家聊天,腦子裡忽然有了一段旋律,彈一彈試試。”
“繼續。”
秦一隅也放下酒,坐到長的琴凳的另一邊,手指放在琴鍵上,試著與他合奏。
這段可以做主歌了。南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