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你別……”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來,卻不止濺到南乙身上,是更深處。
他在幹什麼……
跳下去的秦一隅一頭扎進碧綠的湖水裡,咕嚕咕嚕,一些泡泡冒上來,他四處摸索,浮浮沉沉,在偌大的湖底尋找目標。
幾分鍾後,他終於浮上來,湿透的頭發全部被捋到後頭,露出那張完整的、總是引起矚目的面孔。陽光青睞地灑上去,把這張臉,和縈繞在他周身的漣漪都照得閃閃發亮。
“找到了!”他抬起的手攥著那隻黑色小包,揮了揮,臉上的表情生動至極,好像在問:我是不是很厲害?
南乙怔在原地,很迷惘。
他篤信這世上發生的任何事都有其緣由。
就像他恨一個人有原因,想殺一個人有原因,失去愛的人也有原因。
但一旦事關秦一隅,他卻總是找不到理由。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執著於這個人,就像此時此刻,他同樣不知道秦一隅為什麼想都不想就跳下去。
或許他就是這樣的人吧。想做什麼就做,不計後果,不假思索。就像他想來採樣,就可以凌晨時叫醒他,拽著他一起跑出來。
所以他當然也可以說跳就跳,不在乎湖水有多深、又多冷,更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他會不會是唯一一個在鏡湖遊過泳的人?
湿漉漉的秦一隅上了岸,將卡包遞過來,又像動物一樣甩了甩頭,好像是料到南乙不會生氣似的,把水珠都甩到他身上。
“看看裡面東西少沒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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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南乙聲音很低,接過來,什麼都沒少,和上次故意落在紋身店裡一樣。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下次別這樣,很危險。”
“真沒事兒,我真遊過一次,騙你是小狗。”秦一隅笑著,撿了石頭上的半袖套回身上,然後彎腰擰褲子上的水,“就高二的時候,也是早上,我逃了早自習在這兒吃驢打滾……啊,對了。”
他擰到一半,突然不說話了,似乎是想起什麼,在口袋裡摸了半天。
南乙的大腦卻很混沌,明明很簡單的幾句話,他竟然反應了很久很久,直到秦一隅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將手伸到南乙眼前,用過去拿吉他撥片的手指,輕捏著一株柔嫩的水草,而水草的頂端,是一朵晶瑩剔透的白色花朵。
那一刻,南乙大腦空白了一瞬,整個人愣在原地,可秦一隅還在笑,笑起來的樣子像高中生。
“你見過水草開花兒嗎?”他問。
第26章 時光隧道
南乙垂在身側的手攥了起來, 而他自己都沒察覺。
直到秦一隅惡作劇一樣,用那朵沾著水珠的花碰了碰南乙的下巴,笑著說:“哎, 你又走神了。”
這時候他才回神, 後知後覺地回答了上一個問題。
“見過。”
“嗯?”秦一隅有些懷疑, “真的假的?”
他還以為沒幾個人知道。
“嗯。”南乙略一點頭,產生了想坦白的衝動, 卻又如鲠在喉,開不了口,隻能專注地凝視那株晶瑩的花。
過去的那些往事, 他以為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清楚每一處細節, 但原來, 也有他不知道的真相。
一種奇異的、微妙的情緒將他包裹,令他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似乎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 無法被掌控。但那又伴隨著一種柔軟的愉悅,像此時此刻湖畔的風。
原來這不是傷口,不是被暴力對待後殘留的遺跡, 而是秦一隅留給他的線索。
他一無所知,也從沒這樣想過。
聽到他的回答, 秦一隅的表情卻帶了明顯的失望,他聳了聳肩, 說:“好吧,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南乙想說話, 腦子卻不可控地開始聯想, 想象他當初幫他撈起那本練習冊的樣子, 他是以怎樣的姿態跳下去的?和剛剛一樣嗎?像一條銀光閃閃的魚,看到花朵,驚喜地在水下睜大眼睛,擷一株水草破出水面,將它當做書籤夾在一本平凡的練習冊裡。
是這樣嗎?
正愣著神,手裡的卡包被拿走,秦一隅將花夾在其中,再一並塞回他手中。
“喏,拿好。”
他果然一點都沒變,隨手幫個忙,隨手夾一朵他認為稀有的花,都是順便為之。
“給我了?”
“嗯。”秦一隅彎腰去撿衣服,套在身上,漫不經心道,“本來就是想讓你看才摘的啊。”
有那麼一瞬間,南乙突然相信上帝、或是別的某種神的存在,他的神性令他憐憫眾生,所以為秦一隅的善舉不被看到而扼腕嘆息,因此在冥冥中埋下一根看不見的線,引著他們重走一遭。
讓他親眼看著這一幕重演。
看見了嗎?就是他啊,這個傻子。神說。
南乙盯著那朵花,盯得眼睛發酸,鼻尖也酸了。
他不懂這種情緒應該被歸類於哪一類。
原來真的有怎麼都想不通、完全不可知的事,真是糟糕。
秦一隅穿好鞋,檢查了手機裡的消息,低聲罵了一句,“翹班早說啊……”扭過頭,秦一隅正想告訴南乙他們得去別的地方,可直接撞上幾個保安,東張西望,一看就是來湖邊捉人的。剛剛跳湖的動靜太大了。
“快跑!”
就這樣,南乙被他拉住手腕,通緝犯一樣莫名其妙開始了新一輪的逃亡。
繞過湖,穿過小樹林和教學樓走廊,晃動的湖光、重重疊疊的金色樹影、反光的玻璃窗、學生們大聲朗誦的聲音……一切都向後奔去,倒退、快速倒退,變成虛影,變成色塊,最後變成回不去的過去。
翻出那面牆,雙腳扎實地落到地上,南乙莫名感到悵然,那條限時開啟的時光隧道在這一瞬間關上,消失無蹤。
聽著牆那頭保安大聲地喊叫,秦一隅囂張地大笑,迅速進入逃跑的準備狀態,戴好頭盔,還將另一隻套在南乙頭上,替他扣好。
“差點被抓到。”秦一隅的手是涼的,聲音帶著笑。
南乙有些不適應,這是第一次有人替他戴頭盔,令他感覺好像真的被什麼東西給罩住了似的,放不開手腳。
但他不想表現出來,所以立刻轉身發動了車子。
橫衝直撞,塵埃四起,再加上秦一隅大聲喊著的“下次見!”,他們以一種頗為囂張的姿態駛出這條窄路,離開了母校。
風呼嘯而過,他們都感受到一種少有的暢快,好像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得以解脫。
七彎八繞地,秦一隅口述路線,引著他騎車穿到一條胡同裡,胡同口有個老人賣奶油炸糕,他叫了停,下車買了一兜,然後帶著南乙把車停在一棵大槐樹下。
院門很舊,緊閉著,秦一隅叩了兩下,一陣穿堂風刮過,吹得他哆嗦了兩下,連打了幾個噴嚏,抱住胳膊。
視線向下移,南乙盯著他褲腿邊緣要落不落的那滴水,心緒浮動。
大約是真的冷,他看見秦一隅拿了一塊熱乎的炸糕塞進嘴裡,然後轉身拉開袋子,遞給他。
“這個巨好吃,嘗嘗?”
南乙盯了盯,“謝謝,我不愛吃甜的。”
“還挺挑食,那你愛吃什麼?”秦一隅想了想,“柿子愛吃嗎?”
他的話題跳躍得有些快。南乙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院牆裡往外伸出的柿子樹,“你要偷啊?”
秦一隅笑了,“怎麼說話呢。就隨口一問,愛不愛吃?”
“還行。”南乙點了頭。
於是秦一隅也點了點頭。
“怎麼還不出來……”他嘖了一聲,正要打電話,視線忽地一暗。腦袋被一件黑衣服給罩住了。
是南乙扔過來的。他伸出手,扯下衛衣外套,柔軟的布料擦過半湿的頭發和鼻梁,視野由暗轉亮,但遺留下很淡的香氣,縈繞周身,冷冷的,難以形容。
他回頭,盯住南乙的眼睛。
南乙也沒躲,靠在車邊低聲說:“穿好,一會兒凍病了。”
“凍病了你得負全責,我可都是為了你。”秦一隅毫不客氣地穿上外套,學南乙的樣子套上連帽,對著院子一樓蒙灰的玻璃窗戶照了照,十分滿意,“還挺帥。”
南乙沒發表評價,隻望著穿著他外套的秦一隅的背影,心裡閃過些什麼。
“你衣服好香,用的什麼香水?”秦一隅抬起胳膊聞來聞去。
哪有你香。南乙道:“我不用香水。”
“那就是洗衣液?”秦一隅又嗅了嗅,覺得這味道很特別,之前從來沒在誰身上聞到過,“什麼牌子的?”
“超市裡最普通那種。”
秦一隅不信。
都說好聞的氣味會讓人產生好感。他甚至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故意弄的香香的,然後找借口把衣服借給他穿,想讓他聞得上頭了,好發展出什麼不一樣的感情。
他越琢磨,越覺得合理。
這人太沉默寡言,連暗戀的手段都這麼迂回。
來不及再細想想,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南乙也站直了些,歪著頭朝門口看去,隻見一個穿著花襯衫大褲衩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手裡提溜著一個黑塑料袋,一甩一甩的。
看見秦一隅,那人立馬笑了出來,好像見了什麼大笑話似的。
“喲,怎麼成落湯雞了?今兒也沒下雨啊。”
秦一隅直接搶過塑料袋,把手裡的奶油炸糕塞給他:“教書育人都不積極,明兒我就去教育局投訴,有人消極怠工,我要舉報。”
“你去啊,我就一音樂老師,有什麼可卷的,讓你幹你比我更懶。”姚景打了個哈欠,視線落到他身後的南乙身上,皺了皺眉。
“走了。”秦一隅說撤就撤,沒成想被姚景拽了一下。
“诶,你後頭那小帥哥誰啊?”姚景壓低聲音問。
秦一隅眉頭一擰,“問這個幹嘛?”他忽然想到什麼,倒吸一口涼氣,“姚老師,您之前不是喜歡女……”
不是,這小子是不是太招人惦記了?怎麼男的女的都盯著不放。
但秦一隅轉念一想,他現在大概率喜歡的是我啊。
說實話,有點爽。
“胡說什麼呢!”姚景差點兒沒忍住想給他一腦瓜子,“就是眼熟,上次我在我前女友那培訓班樓下好像見過他,旁邊也停著這輛黑色鈴木,給我氣得,還以為她找了個這麼小的,你說……”
“前女友?鄒夢老師!”秦一隅想起來,那是之前初中部的老師,高三時聽說她因為一個學生惹了領導,被辭退,在海澱黃莊開了一家輔導班。
他嘖了幾聲,故意嘆了口氣,“你們還沒復合啊?好可憐,好悲慘。”
“滾滾滾。”姚景直接推開他,“趕緊走。”
盡管秦一隅嬉皮笑臉,但還是解釋說:“這小孩兒那會兒還沒成年呢,太刑了,沒準兒就是去鄒老師那兒補課,你可別想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