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孤獨。
小娃娃無措地埋頭站著,縮成一團。
瘦小的肩膀輕顫,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難怪這會是他的夢魘。
我走到顧青書面前,輕輕蹲下身子,伸手撫上他的頭。
「小青書,你聽我說」
「你不是怪物,你跟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
怪物都是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的。咱們青書長得這麼好看,怎麼會是怪物呢?」
我張開手指,做出駭人之狀,口中嗚咽。
顧青書抬起頭,眼睫濡濕,兩頰尚有淚痕。
「可是沒人喜歡我,沒人要我……」
我揩去他臉頰淚滴,柔聲道:「不是的,你隻是還沒遇到喜歡你的人。」
「真的嗎?」
顧青書眨了眨眼,幾顆眼淚習慣性滑落。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聽我跟你說。
「守山門的秦叔,每每你晚歸時,他都會特意為你留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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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廚的李嬢嬢,次次都給你盛那個最大最肥的雞腿。
「嚴苛古板的師尊,提到你時,滿臉驕傲。就連你毀了他最愛的紫竹,他都不同你生氣,倒是苦了我們,聽他數落不停。
「還有後山的大黃狗,每回我去,它都追著我咬。一到你面前,就尾巴搖個不停,格外乖順。」
我想起那段被狗攆的經歷,下意識揉了揉腿。
小青書終於破涕而笑。
他忽然抱住我,將頭埋進了我的脖頸。
「謝謝你。」
我眉梢一揚:「當然,最喜歡你的還是那個天下第一可愛的小師妹……」
可話還沒說完,一陣刺眼的白光閃過。
下一刻,我回到了道觀。
周遭景象開始扭曲,青煙散去,道觀開始變得破敗,直至露出此地原本的模樣。
障眼法破了。
有腳步聲靠近。
我抬眸,看見了顧青書。
他眼窩濕紅,水漉漉的,像是剛剛哭過。
10
頹墟清寂,猶可聞他鼻間喘息,急促迫切。
顧青書唇色發白,額角滲出幾顆汗珠,沿著臉頰滑下。
我心中擔憂,輕聲詢問:「師兄,你沒事吧?」
「無礙,魘魔已被誅殺。」
顧青書啞聲回答。
從袖中掏出一張符篆,隨手捏了火訣,符篆頃刻化為灰燼。
我舒了口氣:「那就好,我還以為我給你添亂了。」
語畢,顧青書停了動作,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心虛,囁嚅道:「師兄,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的私事,我隻是想幫你而已,我不會把你哭鼻子的事情說出去的,你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聲音越來越小。
本以為顧青書會板著臉走開。
可下一刻,我怔住了。
他眉眼彎彎,唇畔溢出淺淡笑意。
一點水光在瞳仁深處漾出春色,融化了眸中霜雪,瀲灩到了極點。
顧青書在笑。
「笨蛋。」
他輕嗤一句,唇似乎紅了些。
笨蛋肯定是說我。
被他這樣說,我心中反而湧上一絲甜膩。
「師兄,是不是我幫了你大忙呀?」
我湊過腦袋。
顧青書挑眉:「嗯,是幫了大忙。」
我轉了轉眼珠,促狹一笑:「那作為感謝,師兄不妨回答我幾個問題吧。」
不容他拒絕,我踮著腳靠近,指尖輕點他脖頸:「那枚已經被扔掉的桃花玉墜,師兄為何要偷偷戴在身上?」
靠得太近,我感覺顧青書呼吸一滯。
眸中笑意斂起。
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慌亂與無措。
我趁機再近一步。
「我邀沈師弟遊湖那日,師兄不是手滑吧?
「在涿光湖,師兄練功是假,故意破壞我與沈師弟遊湖才是真。
「師兄讓我遠離沈師弟,當真隻是因為你覺得他不是好人?
「就算如此,那晚在遊廊墻邊,師兄與我唇齒纏綿,又該怎麼解釋呢?」
顧青書緊抿著唇。
逐漸急促的喘息將他的慌亂暴露無遺。
耳垂紅得像要滴血。
這樣的反應,任誰都會誤會。
可我想聽他親口告訴我。
墜石驚飛了斷梁上的雀鳥,一陣嘈雜。
他沒有說話。
我自嘲一笑,退至旁側。
「失禮了,顧師兄,是我自作多情。
其他人還在等我們,走吧。」
繞過顧青書,我自顧自地離開。
沒走幾步,手腕乍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抓住,勁力一拽,我被顧青書圈在了懷裏。
耳際隻餘他震如擂鼓的心跳聲。
像夢裏的小青書那樣,他將頭埋進我的脖頸間,呼吸淩亂。
「不是的。
「全都不是的。」
嗓音有些悶。
「我生氣,我嫉妒,那個總是黏著我的小師妹好像要喜歡別人了。我很慌,也很難受,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對不起。」
抱著我的手臂慢慢圈緊。
「我喜歡你,薑渺。」
我驚愕一剎,旋即彎了唇角。
11
「師兄你喜歡我,早說嘛,幹嘛要藏著掖著,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得意地挑眉。
可肩頭猛地一沉,顧青書整個人倒在了我身上。
跟那晚他親了我之後的反應一樣。
舊疾。
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
他不會是中了什麼斷情絕愛的咒術吧?
好在今日隻是昏厥。
我輕輕蹲下身子,將顧青書放在膝頭,抬手凝神,為他灌入靈氣。
不消片刻,他醒了。
「師兄,你是不是中了什麼毒咒?」
顧青書撐坐起來,本就蒼白的臉又添一抹鬱色。
他猶豫半刻,緩緩開口:「你可知,禁咒。」
禁咒。
我聽說過。
此咒是一個冷僻陰毒的秘咒,中咒者情欲皆禁。
一旦動情生欲,禁咒啟動,中咒者便會入魔,親手殺了自己心愛之人。
但禁咒若想生效,至少需要十年。
顧青書不過弱冠之年,卻身中此咒,也就是說,他自小就被人下了咒。
「是誰?」
我顫聲問。
「我母親。」
顧青書扯了扯唇角,卻不像在笑:「其實也不是母親。」
我想起夢裏的小青書說,他母親說他是怪物,會殺掉他喜歡的人。
原來,是這個意思。
「薑渺,對不起,或許我才是非善類的那一個。
「身世不明,身中毒咒,一輩子無情無愛,孤獨終老。
「這便是我的命。
「可我不甘心。
「……我不想傷害你,更不想辜負你。
「今日是我越界,若你害怕,或因此討厭我,我即刻離開,再也不會出現在扶搖山。」
鼻尖酸澀,眼前湧上大片的模糊。
我緊緊抱住了顧青書。
原來師兄一直過得那麼苦。
夢裏那個六歲的小青書,逃出了夢魘。
可真正的顧青書,從未被人救贖過。
漫長歲月裏,他始終一個人,孑孓獨行。
滿身霜雪,滿身孤寂。
即便沒有攻略任務,我也早已泥足深陷。
桃林驚鴻一瞥,再也無法忘卻那個清冷絕艷的少年。
幸運的是,不是我一廂情願。
師兄也喜歡我。
我真的,五味雜陳。
倏然想到他身上的禁咒,我猛地撒手。
見顧青書沒什麼不適,松了口氣。
顧青書原本緩和的神情一時冷了下來。
我重揚首,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師兄,天下間沒有無解的咒術。藏書室裏還有好多醫書古籍、咒法秘饌我沒看過呢,我相信,總會找到破解的法子的。一天不成,就十天。十天不成,就一月。哪怕一年,十年,我都會陪著師兄一起面對。隻要師兄信我,別再推開我。」
顧青書愣在了原地。
眼尾泛紅,卻漾出了清淺笑意,聲音有些哽咽:「好。」
我伸手想將他扶起,又怕肌膚相觸,會引發禁咒,隻能傻傻一笑,撿起腳邊包袱:「那我們回家,治病去嘍!」
剛起身,沉寂多日的系統忽然出聲:【恭喜宿主!我才出去幾日,攻略任務居然完成了!本系統終於可以自由啦!!】
我悄聲回復:「可不是換了攻略對象嗎?」
系統洋洋得意:【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系統,自然要為宿主選擇最合心意的那個攻略對象。其實那晚之後,我就明白,宿主你口是心非,還好本系統及時撥亂反正。宿主,您就偷著樂吧。】雖有些驚詫,但總歸結局是好的。
【親愛的宿主,攻略任務完成,1521 號系統即將終止服務,祝您生活愉快,再見。】
一聲嗶響——
我伸了個懶腰。
新生活就要開始啦。
出了破屋頹墟,卻見師兄師姐們神色匆匆,朝我們這邊趕來。
「大師兄,師妹,出事了!」
「扶搖山出事了!」
還沒來得及詳說魘魔一事,師兄師姐們先開口了。
他們收到師尊傳訊,魔澗妖物攻上了山。
顧青書臉色一沉:「調虎離山。」
一行人匆匆而返。
我探頭張望,禦劍跟了上去。
人群之中,唯獨沒有瞧見沈霽容的身影。
12
扶搖山,火光燭天。
山門結界被毀,派內血腥濃鬱。
我揮劍斬殺幾隻魔澗妖物,來到了顧青書身旁。
「師兄,沒有看到師尊。」
顧青書略一思忖,說:「去後山封印臺。」
越是靠近後山,那股血腥氣越是濃烈。
我胃中翻湧,忍不住皺眉。
顧青書察覺我的不適,從懷中掏出一張素潔的帕子,遞給了我。
帕子沾染了他身上的雪松香。
我輕輕嗅了嗅,心頭嘔吐之意消散大半。
想了想,我還是張口:「師兄,你有沒有發現,從村子離開的時候,沈師弟就不見了。」
顧青書頷首:「嗯。」
「有些奇怪啊,師兄。」
他突然止步,手中長劍出鞘,直指前方。
「的確。」
我順著劍指的方向看去。
層層石階之上,一紅衣男子坐於封印臺前。
師尊趺坐幾丈外,雙目緊閉,似在調息。
紅衣男子身邊歪七八扭散落著十幾具屍體,血沿著石階順流而下。
熟悉的眉眼依舊溫潤,唇角還噙著笑。
此刻我卻有些不寒而慄。
「這麼快就來了啊。」
沈霽容眼皮抬都不抬,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的劍。
「沒用的東西,給它喂了這麼多人,連一炷香也拖不住。」
原來,魘魔害人,是他一手策劃。
而他沈霽容,哪裡是什麼溫潤少年,如玉公子。
魔澗少君,才是他的真實身份。
白石似玉,奸佞似賢。
所有人都被他騙了。
他偽裝成人畜無害的少年,假意拜師,實則是為了被封印在扶搖山的大魔頭,他的父親,曾經的魔澗之主。
難怪自他上山起,封印就蠢蠢欲動。
師叔長老們去蓮山聽會後,魘魔便出現了。
師尊派遣弟子下山除妖,魔澗妖物便乘虛而入。
這一出調虎離山,扶搖派損傷慘重。
「去照顧師尊。」
顧青書丟下一句話,提劍飛身而起。
雙劍交鋒,擦出嘈雜刺耳的聲音。
我迅速來到師尊身旁。
師尊內傷嚴重,靈力四散。
察覺到我,他睜開了眼,搖頭長嘆:「終歸還是老了。」
魔澗妖物越來越多,我揮劍守著師尊,盼著師叔們收到消息之後,能快些趕來。
封印臺上,沈霽容忽而身形一轉,揮劍朝我襲來。
頸間一抹寒意,我霎時僵直了身子。
沈霽容長劍抵在我的脖頸上,隱隱見血。
「顧青書,別動。」
他在我耳邊輕笑。
「師姐,瞧見了嗎?那麼多屍體,若你的好師尊和好師兄不救你的話,你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具。」
我望向顧青書,闔了闔眼。
顧青書抬起劍,陰鷙目光泛著寒意,冷聲啟唇:「不想死的話,就滾開。」
「我說別動。」
沈霽容手中的劍又近幾毫,看向師尊:「師尊,我殺了那麼多弟子,你都不願告訴我破除封印之法。那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