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瞇了瞇眼。
好眼熟。
再抬眼時,撞入了一對漆黑的瞳仁裏。
顧青書醒了。
「師兄,你……沒事吧?」
顧青書闔了闔眼,卻答非所問:「方才,對不起。」
語氣愧歉,帶著久未開口的喑啞。
我緩緩起身:「然後呢?」
「多謝。」
「……然後呢?」
「別去招惹沈霽容,他並非善類。」
顧青書偏著頭,明顯有意避開我的眼神。
清冷的側臉隱沒在陰暗下,是一如既往的拒人千裡。
我沉下了臉,心中甜膩全然化為酸澀,喉嚨發緊:「顧青書,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說完,我再沒管他,徑直跑開。
月出,一地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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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夜色被月光照耀,湛然明亮。
可我心昭昭,奈何明月始終不動搖。
滿心沉鬱,行至房前,我不慎崴了腳。
腰間佩著的玉佩霎時掉落。
一聲脆響。
腦中驀地一閃。
我想起來了,顧青書戴著的那枚桃花玉墜,是我親手雕的。
是我第一次送他的禮物。
可那時,他明明已經扔掉了。
6
與顧青書初遇,是在一個料峭秋日。
那時我剛接到攻略任務。
扶搖派立於扶搖山之巔,山上有一片終年不敗的桃林,聽聞大師兄極愛在那兒練劍。
我偷摸著到師尊的藏寶閣中挑挑揀揀,選了一塊成色上佳的粉色玉石,細細雕琢了數日,終於雕出了一朵看起來不算太醜的桃花。ȳʐ
秋意料峭,我揣著桃花玉墜,來到了桃林。
日薄西隅,丹霞似錦。
時有風動,淺粉的花瓣翩躚而下,落了一場艷麗的桃花雨。
在漫天的桃花雨中,我望見一道清雋瘦弱的身影。
那劍舞得極好。
我不忍打擾。
待一舞畢,我輕聲喚他,揚起一個最明媚璀璨的笑容。
「師兄。」
少年俐落地還劍入鞘,轉身看過來。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少年孑然獨立間,似皚皚霜雪皎潔清冷。
叮咚。
我心尖顫了顫。
見到我,他有一瞬間的怔愣,繼而偏了偏頭,冷聲開口:「何事?」
果真如傳聞般冰冷。
我捧起桃花玉墜,小心翼翼遞到了他面前,粲然一笑:「薑渺初入扶搖派,未曾拜見大師兄。早就聽聞師兄風採,心存仰慕。見師兄常在此處練劍,我便為師兄雕琢了一枚桃花玉。
手藝粗陋,師兄莫要嫌棄。見玉如見人,望師兄以後能夠常常想起我。」
顧青書的視線落到了我手中的玉墜上。
見狀,我一把將玉墜塞進他手裏。
可不過須臾,顧青書不知為何發火,擰著眉頭將玉墜隨手一扔,語氣冰冷:「我不喜歡桃花。」
旋即拿起劍,大步離開。
我一人愣在原地,臉頰有些發燙。
雖然我心裏早就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可瞧著地上碎裂的玉墜,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真是個冷冰冰的人。
我萎靡了幾日,還是重整旗鼓,開啟了漫漫追兄之路。
一次次的討好,一次次的拒絕。
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
但我從沒想過,那枚已經碎掉的桃花玉墜,竟會再次出現。
還是在顧青書身上出現。
看樣子,應當是他自己撿起,粘好後,戴在了脖子上。
可他為何要如此呢?
系統又不知好歹地跳出來,問:【宿主,那咱還更換攻略對象嗎?】
我心中煩悶至極,捂住耳朵:「煩死了!!誰要整天黏著他啊!」
餘光無意瞥到窗子邊的一枝桃花,閉了閉眼。
到底還是因為那枚桃花玉墜,軟了心腸。
7
那晚後,顧青書連著幾日都閉門不出。
我雖然生氣,但還是憂心他的身體。
我覺得,他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再次見到顧青書,是在師尊的蘭芳居。
他負手而立,姿尤清絕。
抬眼瞧見我時,眸光微顫,又不自然地偏頭移開。
顧青書除了臉有些蒼白,看起來並無大礙。
我心底暗暗松了口氣。
反倒是座上的師尊,格外憊倦。
原來後山封印的魔頭蠢蠢欲動,師尊忙於加固封印,已經多日不曾休息了。
此番傳召,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扶搖山腳下十裏外,有一村落。
半月前,村子西邊忽然出現一座道觀。
那道觀的觀主極其神秘,從不露面,卻有求必應,且分文不取。
村民們都以為他是再世菩薩,救人疾苦,紛紛前去拜謁。
一時之間,道觀門庭若市。
可忽有一日,那觀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緊接著,村子裏就出事了。
之前那些去過道觀的村民,開始變得嗜睡。
後來,竟一睡不醒。
沒過幾日,便面帶痛苦,在睡夢中身亡。
有幾位仙門修士路過,前去查探,卻也生了一樣的癥狀,一睡不醒。
師尊說,此物極有可能是魔澗妖物,魘魔。
可派內幾位師叔長老都去了蓮山聽會,師尊還要守著封印,無法親自下山,故而打算派一批弟子下山除妖。
事不宜遲,一行人即刻動身。
臨行前,我隔著山門望了一眼站在玉階上的師尊,眉心隱隱跳了跳。
「師姐,為何悶悶不樂?」
沈霽容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旁,語氣關切。
我扯了扯唇角:「沒什麼,我隻是有些擔心師尊。」
沈霽容回頭看了看漸漸遠去的扶搖山,眼眸一彎:「師尊雖是仙門第一人,法術高強,但終歸還是老了。」
我頷首。
卻驀然想起,顧青書那晚跟我說的話。ÿz
沈霽容並非善類。
可眼前的少年清潤溫和,笑起來眉眼彎彎。
怎麼瞧著都不像是個壞人。
「薑渺,你過來。」
耳際傳來顧青書冷冷的聲音。
那雙漆黑瞳仁染著薄光,望向我時帶了些慍怒。
「噢。」
我看了眼沈霽容,還是乖乖地走了過去。
「薑渺同我去道觀,其餘人在村中查探,若發現魘魔蹤跡,及時傳訊。」
顧青書不容置喙地下令,朝西邊走去。
「師姐,」沈霽容忽而出聲喚我,笑著開口,「那日遊湖尚未盡興,不知霽容日後還有沒有這個榮幸,能再次與師姐同遊?」
遲疑間,顧青書從前方折回,一個側身擋在我身前,隔開了沈霽容的目光。
「跟上。」
雖同我說話,卻偏頭睨了眼沈霽容。
我略帶歉意地沖沈霽容招招手,抬腳跟上了顧青書。
8
村中煙氣濃鬱,家家戶戶緊閉門窗,靜謐詭異。
顧青書沉著臉走著,像是跟誰置氣似的,一言不發。
耳畔隻餘足踏枯枝碎石之聲。
我懨懨地跟在顧青書身後,倏然心生一計。
緊接著——
「師兄,這裏好詭異啊。
「師兄,你知曉道觀在哪兒嗎?
「師兄,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師兄,你看!前面好像有個人!」
「師兄……」
終於,顧青書受不了我的聒噪,剎住腳步。
我咬了咬唇,似貓兒般抬眸,指尖輕捏顧青書的袖角:「師兄,你走慢點,我怕。」
「怕還那麼多話。」
他輕咳一下出聲,臉向旁側偏了偏。
他身量比我高出許多,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似乎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極淡的笑。
「師兄,你是不是在笑?」
我繞至顧青書身前,踮腳探頭,企圖抓住他唇畔那來不及褪去的笑。
顧青書下頜揚得更高了,一本正經板著臉說:「沒有。」
「我明明聽到你笑了!」
我不依不饒。
春風澹蕩,攜著他的發絲掃過我的手背,有些癢癢的。
「好了,別鬧。」
顧青書垂眸,嗓音帶著些許無奈。
再抬腳時,步子卻明顯慢了些。
本就是與他鬧著玩,眼下氣氛緩和不少,我也順理成章打開話匣子:「師兄,你那日……怎麼會吐血啊?」
顧青書遲疑良久,神色晦暗:「舊疾而已。」
果然是難言之隱。
我沒再追問,話鋒一轉:「那你為何說,沈師弟並非善類?」
「直覺。」
這一次,他回答得倒是迅速。
我嘴裏嘀咕起來:「可我沒覺得他哪裡不善啊?難道是偽裝得太好了?還是……」
話還沒說完,顧青書伸手拽了我一下,將我拉到身後。
長劍出鞘,沖著灰濛濛的煙氣就是一劈。
青煙退散,一座凜凜道觀矗立前方。
我識趣地閉嘴,緊跟著顧青書。
越是深入道觀,越是怪異。
這根本不是什麼道觀,是一座被使了障眼法的破敗屋框。
可是,若那魘魔隻想害人,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搞出一座道觀來?
思量間,我忽覺身旁一空。ƳƵ
抬眼環顧,周遭已不見顧青書蹤跡。
眼前景象遽然變幻。
青墻黛瓦,雅潔明凈。
我置身在了一座雅致的宅院中。
「你是何人?」
身後倏而響起一個孩童的聲音。
明明音色稚嫩,卻刻意壓著嗓子說話,給人一種生人勿近之感。
我擰著眉轉身。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黑衣男童站在廊下,面色沉沉地盯著我。
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好一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就是太兇了。
瞧著他的眉眼,不知為何,我越看越覺得熟悉。
漸漸與記憶中那張清絕出塵的臉重合起來。
我猛一回神,忍不住驚呼:「你!你是……顧青書?」
9
漂亮娃娃錯愕一瞬,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問:「你認得我?為何我從沒見過你?」
還真是顧青書。
周圍景象實中帶虛,可又不像是障眼法。
那便隻剩一種可能。
這裏,是顧青書的夢。
魘魔,喜窺人心,善結夢,以人夢境為食。
入夢之人會回到自己一生之中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刻,最終被困至死。
若要收服此妖物,唯有入夢與之一戰。
也是與那個最脆弱的自己一戰。
卻不知因何緣故,我稀裏糊塗地被拉入顧青書的夢裏。
我不能袖手旁觀,任他一人與之抗衡。
既然夢裏的他能看到我,不如我就試試,看看能幫到些什麼。
我抬手摸了摸小顧青書的頭,笑瞇瞇問:「小青書今年幾歲了呀?」
顧青書別扭地躲開我的手,生硬地回答:「六歲又八個月一十三天。」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呆頭呆腦。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漂亮娃娃板著小臉,兩腮的奶膘肉肉的,我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ყź
「我呢,叫薑渺,是你未來的妻子。」
我好整以暇地看向顧青書。
心裏已經想像到,古板的小娃娃羞惱臉紅的模樣。
可顧青書垂下了腦袋,語氣篤定且失落:「你騙人,我不會娶妻的。」
我一時語塞。
「為什麼呀?」
小青書腦袋垂得更低了:「我會殺了你的。」
我不明白他話中之意。
「母親說,我是怪物,我會殺掉我喜歡的人。」
顧青書嗓音微顫,兩隻小手垂在身側,緊緊攥起。
我心中驚愕,憤憤開口:「你母親怎能這樣說你?她在哪兒?我要找她理論一下。」
小青書淡淡開口:「她已經死了。」
我愣住了。
「那你父親呢?」
「從未見過父親。」
我此刻才意識到,我對顧青書的瞭解,實在少之又少。
藏在那清冷面皮之下的,或許不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