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劉給小米吃的盒飯 7 塊錢一份,一大堆軟趴趴的米飯,一勺豆角,一勺青椒炒雞蛋,一勺肥肉炒白菜幫子。小米平時吃的輕食沙拉裡一顆小番茄都不隻這個價。
但她吃得很坦然,甚至比旁邊的工友們還要香。
小米吃雞打得好,合租房裡沒交暖氣費,冷,她就披著大劉的陳年老被,帶領大伙決戰到半夜。
天氣變得更冷的時候,小米會拉著大劉去廁所吹浴霸。暖暖的黃色昏光下,小米把電腦擱在洗臉臺上,坐在塑料凳子上認真地修改編輯們交上來的文章。
大劉對小米產生興趣,大概就是小米不經意把頭發挽回耳朵的那一刻。這姑娘跟他這些年在業主家、在電梯裡、在豪華小區門口、在寫字樓附近看到的有錢女人們似乎都不一樣。
小米對大劉(我認為是除了男色之外毫無來由)的喜歡,也在發現他對阿卡貝拉有研究之後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大劉會去公園角落跟著一個阿卡貝拉團,在人家團練習和聲的時候,他在旁邊壓腿,跟著人家的節奏偷偷和進去。別人都是蹭 wifi,他居然去蹭和聲。
裝修工人,搞點文藝,就像,炙熱的肉體上,撒了蔥花。
2017 年末,工友們都回家過年,合租房裡隻剩下大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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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劉沒有回老家過年的習慣,每次都是把一年積蓄往家裡老娘的卡上一匯,家裡人也不問他還回不回。
每年這個時候包工頭都會停燃氣,大劉沒所謂,吃飯全靠一隻電鴛鴦火鍋。洗澡也靠它。
把油水涮洗幹淨之後,燒開一半紅鍋用來洗澡,另一半白鍋,稍微不那麼飄油花的,留給小米洗臉。
對的,小米也沒回,賴在大劉身邊,像一貼 502 膠水公司出產的狗皮膏藥。
大劉隻好安排膏藥黏在自己床鋪上,他睡隔壁工友的,中間扯一條床單當隔簾。
他在掛床單的時候把小米急得要S,說快別費那勁了,我相信你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再說我也不在乎。
大劉幽幽來了一句,是我不相信你,這床單防君子不防花痴。
原來小米也是有自尊的,當即蹲在床上生起悶氣,我在你眼裡就是那號不講究的女人嗎?你那肉體有啥好覬覦的?嘰裡呱啦一塊塊,蒸了太柴,炒了又太韌,狗吃我都不吃。
讓小米最為生氣的是——
她晚上偷偷掀開簾子撿漏,想看看大劉是不是睡覺不老實,保不齊會掀開點被子露出點胸啊屁股啥的。結果人家穿了一整套袋鼠牌保暖內衣,三十多塊錢一套的內衣就是好啊,厚,且用材慷慨,從前胸到襠,一點形都顯不出來。
小米唯一的「吃肉」機會就隻剩下大劉洗澡的時候了。她趁大劉把紅鍋裡的水往盆裡倒的時候,把廁所門插銷拔下來揣兜裡,大劉在廁所找了半天沒找到,隻好拿了根一次性筷子替代。
小米掐準時間,大概算到大劉抹了一頭洗發水的時候,施展早些年擠地鐵練出來的勁頭,把筷子壓彎,硬生生擠出來一條半臉寬的大縫。
衛生間很小,大劉掛著泡沫的屁股就杵在小米眼前。小米眯起眼睛對著白花花一片肉好不容易對好焦,便看到尾巴骨到左屁股蛋尖那一段,有一塊海南島形狀的疤。
小米非常興奮,她果然沒有認錯人。雖然十年過去,歲月的鍛造,讓大劉全身的線條都變得硬朗,皮膚也黑了好幾度,但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少年耍起橫來,眉眼之間依然潛藏的溫柔,特別是他罵人的時候,牙槽支稜起的那兩條薄薄嘴唇。
小米對著一隻屁股與故人相認,那根筷子沒能支持她暗自神傷太久,啪地一聲斷掉了。
冷臉貼上熱屁股,把大劉嚇出來三個我操。
大劉兜住下面,從臉到脖子到全身都紅了。
小米收拾好尷尬,然後不緊不慢地抱住了大劉。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咱倆現在就在一起吧。」她說。
大劉石化著,一動不動。
「……我報警了啊!女 X 男現在也判刑的。」
「哦?這樣判多久?」
小米啄木鳥似的在大劉胸口啄了一下。
大劉喉頭一緊。
「這……這算騷擾,得拘留。」
「那判吧,給我追加個無期。」
說著小米就往大劉嘴上湊,要跟他來一場深入口腔的對話。
大劉畢竟是個功能正常的,光著身子的,面前站著個年輕女人的,年輕男人,本能讓他的上嘴唇撅出去,而理智又讓他的下嘴唇縮回來,整個保持著一種肉質含羞草的姿態,如此幾秒之後。他終於清醒過來,拿肩膀撞開小米。
「姑娘,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你看過《天若有情》嗎?吳倩蓮喜歡劉德華什麼,我就喜歡你什麼?」
「明白了,但是姑娘,你要搞搞清楚,這個社會上幹粗活的不都是黑社會。」
「我看你差不多了。」
「別,我離黑社會還差砍幾個人。你再不出去,我立馬升級黑社會你信不信。」
「你就是把我砍S了,我也睡你家祖墳裡去。」
「不是,你也太復古了,睜開眼看看現在的世界吧姑娘,現在的女孩都喜歡霸道總裁,得先是總裁,這是根本,然後霸道起來,才惹女人愛,我這個人,頂多隻有霸道,是霸道民工,你不要一時頭腦發熱,精蟲上……內分泌失調,搞錯了潮流。」
「首先我自己就是總裁,喜歡的就是你這號霸道。其次,我不是一時頭腦發熱,喜歡你,是很久以前就開始的了。」
4
差不多十年前,小米還是個讀初中的炸毛丫頭,發量奇多,總是梳不順貼,她媽給她買的最多的東西就是一毛錢一個的塑料夾子。
天天頂著一頭塑料的她,除了議論文寫得好一點,沒別的特長。關鍵那會兒誰也不認為議論文是好東西,她們那一批議論文寫得好的,幾年之後能寫公號賺上大錢。
總之她那會兒是個渺小的存在,集體畢業照要從別人咯吱窩裡才能找出來的那種。而大劉就不一樣了,他是她所在學校的風雲人物。
那會兒,學校裡的風雲人物不講家底多厚,評判標準非常簡單,就是書轉得好不好,騎車撒把久不久,以及,扣籃扣得高不高。
以上三項大劉全佔之外,襯衫穿得還好看,那就更不得了了。那時候學校裡的女生都圍著他,根本不在意他家是當地困難戶裡的第一大困難。
小米她家也困難,包括她和大劉在內一批有十好幾個人,堪稱學校的困難擔當,他們長時間交不上食堂要求的伙食費,學校又不允許學生們自己帶飯,他們餓了一段時間,熬到教育部來視察。校長當即慷慨陳詞,宣布由自己掏錢資助這十多名學生。
結果,他們是有飯吃了,十幾個學生單獨一桌,可飯菜質量隨著視察組離開的時間與日下降,一開始的米飯還能下口,後來直接透出霉味,還點綴著老鼠屎。校長隻是在陳辭上慷慨一些而已。
他們之中,大劉其實是最不受委屈的,每天都有不同女生給他留飯,害怕他不長身體,好像一群小媽。但當他看到有人吃多了霉飯開始流鼻血之後,卻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
之後有一天的午飯時間,小米聽到教師餐廳哄地一聲,炸了鍋一樣,很多老師包括校長都跑出來,對著下水溝吐,我們那個作為校長女兒的班主任還委屈哭了。
我要是知道自己碗裡的飯一天比一天黃的原因,不是眼花,而是有人在食堂井裡扔了袋狗屎,我也哭。
貧困午餐組所有人都看向大劉,大劉當時穩如老狗,專心處理一隻排骨,這種態度說明了一切。所有人裡,坐在最尾的小米最開心。
雖然大劉是在為大家出頭,當時根本不認識她,但某個角度來看,他的關心也能分攤到她身上,哪怕隻有一點點,也足夠讓她開心好久好久。
後來小米在《初中生》情感信箱裡知道,這種一點點換好久的感覺叫暗戀。
再後來到了中考。
重點高中在每個初中下放錄取指標,學校為了保證錄取率,會在中考前幾個月挑選好學生接指標,沒收到指標的人也就沒自主填報的機會了。總共 20 個指標,大劉是第 9 個,而小米排名 21。
如果不是重點中學,小米家就沒打算讓她繼續讀下去,非重點中學,跟廣州打工,在小米家裡人看來就不存在取舍的區別。
小米曾經在班主任面前跪下,求學校睜隻眼閉隻眼,讓她填了志願,上不上的靠自己的成績說話。老師沒答應,她哭到最後,終究沒勇氣在老師面前把公平這件事拿出來說道。那會兒的學生,還是習慣順從。
臨填志願,食堂被開除的大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知道了當初塞狗屎的人是大劉,招呼一群人在路上堵住他,還放了狗,大劉剛從單車上摔下來,屁股就被那條狗叼住不放。
大劉是天生的打架好手,操著自行車以一敵十,對方有的撞暈在松樹上,有的被丟進野塘。至始至終,他屁股上都掛著那條狗,敲暈了扯下來,帶下來好幾兩肉。
為了治病植皮,大劉家全鄉第一困難戶一舉躍升為全縣級,再沒錢上高中。
小米撿了大劉的漏,考上了重點,但她不開心了很久很久。對於喜歡的人,不夠喜歡都算得上是虧欠,更何況是委屈了他。
大劉他們那群男生在學校後山用塑料布搭了個秘密基地,半夜會從寢室逃到那裡抽煙喝酒打牌以及用蠟燭烤花生吃。畢業那天,小米在後山找了很久,終於在一個山坳裡發現了它。
基地已經荒了,裡頭鋪著紙箱和報紙,掛了一些 VCD 毛片的封皮在周圍,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啤酒瓶,和幾件破衣服。
小米認出其中一件大劉穿過的耐克 T 恤,胸口 NIKE 的 N 破了個洞,N 變成了 L。當時她捧著 T 恤,坐在大劉他們留下的遺跡裡痛哭一場,然後把衣服工整地疊好,下了山。她的青春提前結束了。
「那件 NIKE 一直留到現在,就在我最大那棟房子裡,衣櫃最裡面,不信你跟我去看。」
小米說。
也許是當年身邊圍繞的女孩太多了,同校三年,大劉沒有跟小米說過一句話,以至於多年後一巴掌把她撸禿,直到被她蹲點調戲,被她破門裸咚,都沒認出她來。
而多年過去,學校裡那些圍著大劉轉的女孩都開始崇拜有錢的男人了,隻有小米,口味沒變。
「在植發醫院再遇到你,嚇了一跳,這麼些年你也沒怎麼變,還是那麼虎。查過了,你跟保安打架是為了幫一個外賣大哥出氣,你一勸架的路人,打成主角,是你的作風。我就喜歡你這樣。」
大劉默默地盯著小米。
「小米姑娘你這不是喜歡,你這是在還願。當年你沒跟我好上,現在有機會,是在彌補遺憾。你回家冷靜冷靜,就會發現,我其實不是以前那樣了,唯一不變的,隻有沒錢。人吶,隻要一缺錢,就總會變得不那麼好。你相信我。」
「小米,你現在不是在學校了,你現在非常值得一個比我更好的男朋友。你得往前走。」
大劉又說。
小米咬著嘴唇看著大劉,眼睛泛紅。
「……上學的時候沒發現你還這麼會講道理,有內涵……幹,更喜歡了。」
小米又要抱緊大劉,大劉嘆了口氣,一屁股將她頂出門,隨即擰了一副衣架,將門栓S。
5
第二天起床,小米發現大劉消失了,打他電話,他說在洗頭店。
小米驚得當場來大姨媽。
「你這樣的人怎麼還去洗頭店?!」
「跟你說了,我不是你想象裡的那種人了。昨天你搞得我睡不著,我可不得出來泄泄火?這幾天都不回去了,不用等我,收拾東西走人吧。」
小米決定窩在鐵架床上S等大劉嫖娼歸來。
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時時刻刻在嫖娼,就好像手裡捏了一支時刻在下跌的股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割肉。
為了壓下心中傷痛,她下力氣每天都點各種大餐喂飽自己。牛排,燒鵝,海底撈,9 寸芝士蛋糕。外賣小哥每次敲開那扇破門,送進上百塊一頓的餐,都以為自己要面對的是一群綁架犯,或者是把那裡當成老窩的有錢劫匪。
一直等到年過完,工友們都回來了,還不見大劉的影子。工頭老高抓了一把老家帶來的紅棗塞給小米說,大劉前些天已經提出離開裝修隊了,不會回來了。
「他嫖什麼娼?多少次兄弟們拉著他去,他坐發廊外面跟著女人們看電視嗑瓜子,S活不進裡屋。」
好家伙,小米直呼好家伙。
「這樣。」小米扯住老高:「麻煩你大哥,你幫我給他呼回來,再幫我按住。」
「這咋幫,他全國各地跑,再說咱剛回來也沒接著活啊,呼回來當飯桶啊?米小姐你給弄個大活來就成,我看你家房子挺多,是不是哪套快收了?」
小米常參加商務談判,當然明白老高的意思。
3 月,籤訂裝修合同。
4 月,老高出了一版報價單,不貴,如果交給阿拉伯王子看一看,咬咬牙也能吃下這個虧。
「不是高老師,一個花灑要兩萬?你跟我保證它要麼可以噴金子,要麼可以噴 SK2,我就籤。」
「對了,明天大劉就能回來,我跟他說好了的。」
老高掌握了降服小米的談判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