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殿下。」他對我行禮,很快就消失在殿外。
我心神不寧了一整個下午,腦海中閃過無數可能。
甚至在殿後的小佛堂裡跪了許久,在香爐裡點了好幾柱香,求神佛保佑。
可十六最後抱回來的,是一個木盒。
「殿下就別看了,臣怕嚇著您。」他說,「臣替您選個地方,把它好生安葬了吧。」
我沒有聽他的勸告,顫抖著手打開了木盒的蓋子。
本來隻有三隻腿的小狗,現在連一隻腿都看不出來了。
渾身血肉模糊,平時潔白的毛發上,沾滿了髒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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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黑黑亮亮的,總是映著我的身影的圓眼,已經緊緊閉上了。
殿外,沈書意著急的聲音傳來:「這隻狗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將父皇賜給我的花瓶都打碎了,還抓傷了我的宮人。」
「我看它的模樣並不金貴,以為是哪個宮人養的小畜生,一時氣急,就讓人打S了它。」
「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姐姐的狗……」
「姐姐那個暗衛還直接闖了我的宮,將這隻狗帶走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當然不金貴了。
這隻狗隻是最常見的土狗,並不是宮中嫔妃公主們喜歡養的名貴品種。
就像被接回宮中的我,在她們眼裡也是土氣的,不合時宜的。
多可笑啊。
12.
沈書意不是一個人來的。
太子和霍恆都跟在她的身後,踏入了我的殿內。
看來十六為了找回這隻小狗,驚動了不少人。
太子看了一眼它血肉模糊的樣子,有些不忍地挪開目光:「這事是書意做得不對。」
「將它安葬了吧。你若喜歡,改日皇兄讓人送你幾隻更金貴的來,可好?」
我想我臉色一定難看得很了,嘴唇張合了好幾次,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霍恆冷著臉,合上了木盒的蓋子:「別看了。」
「你身子本就不好,怎麼受得起驚嚇?」
他話音未落,我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和小狗的鮮血混在一處,顏色暗紅。
霍恆隻來得及伸手扶住我,就看見我口中又淌下鮮血。
「太醫,傳太醫。」他終於變了臉色,大喊。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
13.
再醒來時,眼前的大夫竟有些面熟。
我實在頭暈,隻能試探著問:「您是杜大夫?」
幼年時,在京郊的貧民堆裡,曾有一位雲遊至此,自願為百姓看診的神醫。
有一次我風寒高燒,就是他為我號脈,開的方子。
他還用針灸替我調養了一下身子,說我生得有些虛弱,以後要好生養著才是。
受了他的恩惠,我也會分些吃食給他,或是替他照顧一下病患。
百姓們患病的不少,卻都看不起病,遇到他這樣的醫者,就紛紛跑來。
他一人又要看診開方,又要抓藥煎藥,忙不過來,有時有傷重的病患,我便會搭把手。
「是老夫。」他嘆了一口氣,「今兒是什麼日子,不僅遇到了你照顧過的那小子,還遇到了你。」
「來,老夫替你看看。」
他伸手替我把脈,眉頭卻越皺越緊。
「你這身子,是服了北狄那邊的密藥?表面看著隻是虛弱,其實內裡已經虧空到命不久矣的地步了。」
「確是如此。」我老老實實地承認,「勞煩先生了,不知是誰把您請來的?」
他離開京郊後,我才知道,他是滿中原雲遊的神醫,行蹤無定,偏偏有一手好醫術,達官貴人都對他甚是追捧。
「還能有誰,殿外那小子唄。」杜大夫說,「你從前還照顧過他,忘了?」
他第二次提起這事,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在京郊時,他曾撿到過一個傷重的少年,悉心救治。
隻是他忙不過來,所以喂藥換藥這些事,都是我代勞的。
那少年身著錦衣,腰間的玉佩一看就知貴重,醒來後還曾想把玉佩留下,當作診金。
「沒忘,隻是沒想到他是霍家的小兒子。」我應得平淡。
杜大夫卻摸著花白的胡子,氣得直瞪眼:「你好歹也算他的恩人,這小子就是這麼照顧你的?」
「他……」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替他遮掩什麼!你知不知道,老夫看你的脈象,你恐怕隻有半年好活了!」
門邊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藥碗碎裂聲。
我抬眼看去,霍恆正站在那裡,手裡端著的藥碗已經摔碎在地上,隻剩一地藥汁。
他恍然不覺,快步走進殿內,連聲音都在顫抖。
「什麼叫還有半年?」
「可有什麼藥材能救命麼?再貴重都可以,我會為她尋來。」
14.
「藥材是能救命,可不能續命!」杜大夫氣得罵他,「早幹什麼去了?」
他到底不忍,斥了一句,又伸出手,細細為我摸了一會兒脈。
霍恆緊緊盯著他的手,似乎想從裡面看出些什麼。
杜大夫松開手,頂著他的目光,搖了搖頭:「她在北狄受了太多磋磨,能活著隻是憑著一口氣。」
他指了指我靠在枕上時,散落的白發:「你沒有發現,她的白發越來越多了麼?」
「等滿頭青絲變成白發,就是大限之期了。」
「怎會這樣?」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那年我們在北狄見面,你明明說……」
我笑了笑:「霍大人如此聰明,難道看不出來,我當時言不由衷麼?」
一個身在北狄的質子,在旁人的簇擁下與他見面,能說出什麼真話?
霍恆向來聰明,在朝中也是平步青雲,隻要他對我稍稍用點心,便能看出我神色的異樣。
「我當時……」霍恆張了張口,什麼都沒說出來。
以能言善辯著稱的霍恆,竟在我面前啞口無言。
沉默了很久後,他才開口解釋:「那年沈書意也想嫁給我,可我並不想娶她。」
「霍家權勢太大,隻有娶一位公主,才能讓陛下安心。」
「我還沒到能左右自己娶誰的地步,隻能提議,將你送出去,把婚約拖上兩年。」
「當時我想著,你剛回宮,性子孤僻,不討陛下和娘娘的喜愛,隻有送出去兩年,磨一磨性子,加上身上有這份功勞,才能穩坐公主的位置。」
「而我可以在這兩年裡,掌握霍家的一切,最後風風光光地迎娶你。」
原來我從前與他見面時,他流露的那些憐惜和心動,並非錯覺。
可也隻是憐惜和心動而已。
所以我回宮時,他才會要我乖,要我聽話。
對待一個合心意的玩具,或是寵物,當然隻要她按著自己的意思,被雕琢成讓人滿意的模樣就好。
「你出去吧。」我有些疲憊,「我現在不想見你。」
那天之後,霍恆在我的殿外跪了三天,求我見他一面。
終於求得我松口,願意讓他進殿。
可即便不隔著重重的珠簾,我也已經看不清他了。
北狄秘藥的副作用就是,時間往後推的時候,吃藥的人也會慢慢失去五感。
從眼睛開始。
15.
其實禮部測算的成親的吉日並沒有到,但霍恆還是把我接到了他的府中。
他幾乎是成日圍著我轉,替我尋來最好吃的糕點,最漂亮的錦緞。
可我聽他說起這些,都沒什麼表情。
直到他抱來一隻小白狗,說要送給我。
我驟然變了臉色,一邊哭一邊尖叫,讓他趕緊把狗送走。
霍恆連忙讓人把小狗抱走,又拍著我的背安慰我。
我抬起眼望向他:「你曾說幫我查的事,都查清了麼?」
「都查清了。」霍恆把我抱在懷裡,替我把被汗打湿的發絲愛惜地攏到耳後,「那件衣服,是沈書意在背後搞鬼,故意讓人用不結實的線串了珠子。」
「你曾經養過的小狗,也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是她買通了宮人,將小狗下藥迷暈了,抱出去之後……」
「至於你被換回,她突然跳河,是因為皇後的姐姐,你的養母家中得到消息,知道北狄那邊有意和談,在邊境提出了想要質子的條件。」
「沈書意不願去做質子,又舍不得榮華富貴,就策劃了跳河那一出。」
而我被送回宮中,恰好成為了這個質子。
等我被送走後,她再借著親生母親的手,將消息透露給太子。
讓太子將她接回,做她的公主。
其實當年我被接回時,養母就沒受什麼懲罰。
她是皇後的親姐姐,又有沈書意替她求情。
一句發現我的胎記不對,猜測是當年抱錯了女兒,就能把事情揭過。
「霍大人如今權傾朝野。」我輕聲道,「將這些事公開,讓她受到該受的懲罰,應該不難吧?」
說完這句話,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概是頭發白得越來越多,我的精神也越來越不好了。
16.
事情敗露後,聽說沈書意被關進了天牢。
皇家可以有一個被養得金尊玉貴,嘴甜會哄人開心的女兒。
但不能接受的是,他們像傻子一樣,被沈書意騙了那麼多年。
聽說她在天牢中,受盡了了八十一種刑罰,身上新傷疊舊傷,沒一塊好肉。
她曾向去天牢的太子請求一個痛快,卻被對方拒絕了。
或許活著對她來說是種懲罰。
或許對我來說也是。
我徹底看不清東西之後,大多時間都躺在床上。
偶爾會被侍女推著,出門曬曬太陽。
霍家也熱鬧起來。
我那個太子哥哥是最先來的。
他總是蹲在我的椅子旁邊,和我絮絮叨叨地說起他今天做了些什麼。
就連那個破損的香囊,也被他不知從哪處找出來,洗幹淨,又一針一線地繡好,還給了我。
「是哥哥錯了。」他一遍遍向我認錯,「從前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對你。」
「其實我隻要去查一查,就能發現這裡面的不對了。」
可他沒有。
他貴為太子,有太多事需要操心了。
一個陪在身邊多年的妹妹,當然什麼都是好的。
我閉上眼,沒有說話,他也就識趣地離開了。
第二個來的,是我的父皇和母後。
見我頭發幾乎全白,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母後哭著握住了我的手:「天可憐見的,怎麼病成這樣?」
父皇也難得的向我道歉:「從前是父皇忽視了你。」
「太醫院有的藥材,朕都讓他們給你用上了。」
「父皇希望你能好好的。」
可他們都來得太晚了。
我的聽覺其實也不太好了, 慢慢的, 他們的話落到耳中, 都成了零碎的字句。
霍恆喜歡抱著我,說他是愛我的, 說我小時候救了他, 雖然長大後他沒認出我,可見面之後,他對我是有好感的。
隻是當時能力不足,才不能違抗長輩的意思,執意娶我。
太子也常常向我道歉,說他一開始對我那個態度, 隻是覺得我一回宮,就連累沈書意投了河。
父皇和母後總是嘆氣。
父皇說,他並沒有想到去北狄一次,能要了我的命。
母後說,是她寵錯了人, 才害了我。
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
可我累了。
我輕聲說:「可我已經要S了。」
「你們在我面前訴說這些,無非是想求一個原諒, 讓自己心安。」
「我不會原諒你們的, 除非你們也吃了和我一樣的藥,命不久矣。」
「對了,這種藥應該很好尋來吧?」我仰起臉,看向霍恆的方向,「霍大人不如去尋些?」
他們的痛苦不像作假。
霍恆打量的眼神投來,裡面滿是不信任。
「-作」天潢貴胄, 總是惜命的。
可夜深人靜時, 霍恆抱著我承諾:「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
「如果那是你的願望, 我會替你實現。」
他大概是瘋了。
向帝後和太子下藥這樣的願望, 他也敢答應我。
17.
後來我就記不清日子了。
隻記得一個春天, 陽光暖洋洋的。
我靠在椅子上, 昏昏欲睡。
經歷過的一切都在眼前劃過。
有小時候在京郊的莊子上, 吃不飽也穿不暖的日子。
也有替杜大夫看顧霍恆時,替他換藥,給他喂藥的日子。
霍恆把我叫醒, 輕聲在我耳邊道:「你要的藥, 我已經找到了。」
「宮人也已經買通,今晚就會把藥下進御膳裡。」
這藥無毒, 因此不會被查驗出來。
一年後才會起效,也不會被試膳的人發現。
我點點頭, 示意我聽到了。
夢境延續, 終於走到了我被接回宮中的那天。
來京郊的莊子上接我的宮人臉上都是笑意,喚我殿下,說我回宮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錦衣華服, 榮華富貴, 都是享不盡的。
我輕聲回答她。
「若有來生,我不要這樣的好日子了。」
我隻求平安一生,有愛我的父母, 有疼我的兄長。
最好再有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如此,足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