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沒有傷痕,頭發上帶著水珠,換了一身黑色襯衣,顯然已經清理過。
我注意到他的衣領子高高豎起顯得別扭醜陋,想到什麼,我剎那遍體生寒。
我抖著手伸向他的衣領,帶著哭腔:「陸也……」
這回換陸也握住我的手指。
他嘆了口氣:「不好看。」
我盯著他,不說話。
陸也妥協地松開了手。
看到白皙肌膚上的紅痕時,我的手抖得不像話。
可我固執地將那道新傷痕,以及其下兩圈看起來是近期的舊傷痕,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終於明白,陸也總在別人還穿著薄襯衫的季節就開始穿中高領毛衣,原來不是怕冷。
我屏著呼吸,又去掀他的衣擺。
剛剛隔著距離沒看清的,陸也身上縱橫交錯的傷,這下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連下手撫摸傷口都不舍得,怕他疼。
他的親生母親,又為什麼……
我哽咽著:「陸也,疼不疼……」
陸也朝我笑:「你替我疼了,我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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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這是迄今為止陸也同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他同我說他的媽媽。
他的爸爸家暴,他媽媽帶著一歲的他離開了家。
單親媽媽在陌生城市討一份活難如登天,她是靠著白天在垃圾堆中撿垃圾,從一堆金屬廢品裡自學成為的機械工程師。
生活艱苦,可他媽媽寧願自己幾天不吃不喝,也會為他過一個有蛋糕的生日。
她滿身疲憊,卻還是會在傍晚帶他去家旁的公園玩,從不讓他受旁的小孩欺負。
在他八歲那年,也許是因為一場大雨,也許隻是因為一個噴嚏……
他的媽媽忽然發了很大的脾氣,指責是他害她變成這樣,怪他怨他。
第二日清醒,她又哭著求他原諒。
後來,這種怨罵、道歉反復幾次,演變成毆打、道歉,再到之後,她會失憶記不清自己曾經做過的。
焦慮、狂躁、輕微精神分裂、選擇性失憶……
「孟窈,她隻是生病了。」
陸也用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安慰我:「就像感冒那樣,會治好的。」
「她之前很久沒復發過了……」
我說不出話,幾度張口:「那她現在知道嗎?」
「睡醒了,就忘了。」
「你瞞著她嗎?」
「她會接受不了的。」
「那你呢?」我問,「陸也,那你怎麼辦啊?」
「我受得住。」
你怎麼受啊?你自己都生病了你不知道嗎?她遲早有一天會把你拉入深淵的……
我多想不管不顧說出口,可我不能。
醫生說如果抑鬱癥患者還會同他人訴說自己的事,那說明情況還算樂觀,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握著陸也的手:「陸也,她得去醫院。」
「我有在替她看醫生……」
「不,她得自己去。」
「她是驕傲的一個人,沒法接受……」
那一年,十七歲的我不知天高地厚。
我對他說:「陸也,我們試試吧。」
陸也沉思良久,選擇對我投以無比的信任:「好,我們試試。」
後來許多年,每每想起這段對話,我都無法入夢。
我為這話背上了一生的愧疚。
18.
陸也的媽媽在十一月初的一天住進了醫院。
送她去醫院的那一天,我躲在院外一旁大樹下看著陸也和她談話。
她沒有化妝,素顏純凈,像最無害的天使,我看呆了。
初晨的秋陽映照下,她忽然側過頭看著我的方向,對我露出了一個溫婉而又驚艷的笑。
真神奇啊,我竟就討厭不起她了。
陸也開始每天穿梭在醫院和學校之間,他說媽媽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
所以我和陸也都堅定地相信,她很快就會治好病出院的。
而陸也的狀況也一天比一天好,他的抑鬱癥日漸從中度轉向輕度,對他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
陸也說他媽媽病好之前沒打算出國,他會先在國內讀大學,所以我的目標就是他要去的那所國內頂級名校。
我拼了命地學習,抽空和陸也談著戀愛。
教學樓停電的那晚,我在黑暗中偷偷親了他的臉。
燈亮起的時候,我仿佛看到我們的前途正在點起無數盞明燈。
我瞇著眼睛,問了一個我從前就一直想問的問題:
「陸也,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啊?」
陸也怔了怔,抬筆在紙上畫了個坐標軸。
他在空白處點了許多沒有規律的黑點,而後在中間畫了一條斜線。
我困惑:「一元線性回歸方程?」
陸也點頭,他指著那些散亂的黑點:「這是我的存在。」
他又指著那條線:「這是你的意義。」
其實我沒聽懂。
但完全不影響我吃吃笑,轉頭就去跟於晚晚炫耀。
於晚晚像看智障一樣看我:「沒想到天才說情話,也這麼土味。」
我氣哼哼又得意:「你才不懂陸也的浪漫!」
不僅是於晚晚笑話我,老孟和小楊同志也笑話我。
我經常學習到凌晨,他們便笑話我是為了談戀愛不要命。
我的爸媽看起來寬容開明,其實我清楚,如果我因為戀愛耽誤學習,那不管陸也有多好,他們都不會再同意。
隻有讓他們看到我在變優秀,他們才會相信這是一段良性的關系。
而那時候,我對自己和陸也充滿信心。
全然忘了,潘多拉關上魔盒時,把希望留在了箱子裡。
19.
陽春三月,距離高考隻剩 101 天。
在上輩子我和陸也提出分手的日子的前一天,我照常給他發早安信息。
一開始沒收到他的回復時我沒在意,以為他是去醫院看母親忙得來不及。
下午他沒來學校,我才疑惑地給他打了電話。
幾個電話無人接聽,我開始有些擔心。
但那天是我外婆的生日,我們一家人約好了晚上等我放學就去外婆家團聚。
不可否認,長時間的安穩麻痺了我的機敏。
我沒有第一時間去找陸也。
是夜十點從外婆家回來後,我看著那些石沉大海的信息一條條堆積,才感到一陣恐怖的心悸。
我忍到屋外沒有動靜,父母都已歇息的時候,跑出了屋。
剛踮著腳越過客廳,手還沒放上門把手,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這麼晚了,要去哪兒?」
心臟驟停,我轉過身。
客廳沒開燈,老孟站在陽臺連著客廳的玻璃門旁,手裡的煙冒著一點猩紅的光。
老孟平時在家大多插科打諢,但若是觸碰到他的原則性問題,他比任何人都較真。
隔著黑暗,我都能感覺出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威嚴與沉肅。
我知道撒謊沒用,隻能選擇性隱瞞。
「我去找陸也。」
我捏緊衣角:「一天沒聯系上他……我有點擔心。」
老孟的語氣少有的冷酷:
「那就報警,找人是警察該操心的事,輪不到你在半夜十二點出門。」
老孟了解我,他看出了我在隱瞞著什麼。
正如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在得知真相後會有什麼反應。
他不會接受的。
我哀求:「爸……」
「我十八歲追你媽媽的時候,從來不會讓她在夜裡獨自出門。」
他把煙掐滅,朝我走來。
「沒有理由,你就不能出這扇門。」
我別無選擇。
「陸也有抑鬱癥……」
我又不爭氣地快哭了:「爸,對不起,但我必須去找他。」
我擰開門,試圖快速逃出去,還是被他拽住了胳膊。
我們靜默無聲地對峙了幾秒,老孟松開手。
「外套穿上,我陪你去。
「爸爸有車。」
20.
車開到一半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雨。
起初是纏綿的小雨,到最後越來越大,響起了驚雷。
我想起上輩子和陸也提出分手,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天。
我們提前有約放學後一起吃晚餐,可那天我從太陽下山等到月亮高懸,始終沒等來陸也。
這不是陸也第一次放我鴿子。
但那天的春雨格外猛烈,夜風格外冷,不知為何,我就是格外覺得委屈。
陸也的冷淡、食言、平靜……反反復復出現在我的腦海。
我淋著雨回到家,當晚發了高燒。
我在手機裡向陸也提出分手。
沒有得到他的回復,我失望透頂,更堅定了和他分手的決心。
陸也此後沒再出現在學校裡,我不是沒有擔心懷疑過。
但在一個月後的某天,他突然來了學校,又和我說那一句「對不起」。
我看到他精神不太好,心疼了一瞬,就聽他的下一句說:
「但我不分手。」
他這話說得格外霸道,我無法理解他怎麼可以這麼理直氣壯。
我氣哄哄:「陸也,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陸也用力捏著我的手腕,眼眶泛紅。
他說:「孟窈,我會死的。」
那時候,我沒能聽出那是他在求救。
我震驚地望著他,將他和那些分手就用死來威脅的偏執怪劃了等號。
「你怎麼是這種人。」
後來長大,我後悔過自己那時竟對陸也產生這樣的懷疑。
可往事已成定局,我也並不覺得那時候名聲在外的陸也,會需要我的一句道歉。
那時候的我,已經更加配不上他了。
我曾經看到的永遠隻是陸也光輝的一面,從來不知道他身陷囹圄,而曾把我當成那根稻草。
而我,在他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前,推了最後一把。
……
在陸也家沒找到人,我們驅車又要往陸也媽媽的醫院去。
在經過小區門口的公園時,我心有所感,下了車。
朦朧雨幕裡,我看見陸也蜷在滑梯底下的空地裡,像個沒人要的小孩兒。
我跑到他面前,抖著手無處安放。
陸也抬起頭,眼神空洞。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淺淡平靜,和著雨聲就顯得破碎悽清。
他說:「孟窈,我沒有媽媽了。」
21.
陸也被帶回家,吃了醫生開的藥陷入昏睡,已是後半夜。
夜裡他開始斷斷續續發著高燒,嘴裡無意識地念叨著:
「都怪我,都怪我……」
我心疼得無以復加,愧疚到無法自拔。
我睜著眼守到天明,陸也的燒退了,人卻沒有要醒的徵兆。
老孟陪著在屋外守了一夜,天亮後他買了早餐,來喊我。
我精神恍惚地坐在他對面,隱隱約約知道他將要說的話。
「幫你請假了。」
我愣愣,沒想到是這個開場。
「今天是你們高考百日誓師?老高那家伙真難纏,請個假費了我不少口舌。」
他喝著粥,語氣平靜:「丫頭,說說吧,你什麼打算?」
我以為他會責備我,也以為他會讓我和陸也分手……就是沒想到他會把主動權拋給我。
我咽了咽口水,聲音幹澀:「我要陪著他。」
「嗯。陪多久?」
「到他好起來的時候。」
他抬眸看我:「哪怕要幾個月,幾年?」
我也看著他,毫不躲閃:「乃至無期。」
老孟瞳孔縮了一縮,他移開目光,輕笑了一聲。
「所以對於高考,你是什麼打算?不考了是嗎?」
那個時期,其實我距離國內頂級名校隻有一步之遙,再踮踮腳就能夠到。
我白著臉:「我可以在家裡學習,可以趁他睡覺的時候學習,可……」
「醫生剛剛提到自殺風險,要我們加強看護和增強防範意識,最好做到 24 小時監護,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沉默地垂下頭,幾秒後又抬起。
「我可以休學,也可以復讀。」
老孟的眼神冷了下來,我是怕的,但我說得斬釘截鐵:
「但我不可以放棄陸也。」
老孟聲音也冷了下來:「那你要我和你媽怎麼做?你憑什麼覺得我們會允許你做這麼荒唐的決定?」
我便又羞愧地垂下頭:「爸,對不起……你心疼心疼陸也吧。」
「我是你爸,不是他爸!」
「你遲早是……」
老孟被氣笑了,他起身離開餐桌,來回踱了幾步。
「你現在不清醒,等你清醒了我們再談。」
老孟作勢要走,我喊住了他:
「爸,我現在很清醒。
「我曾經問過你,後不後悔當初追求我媽害她沒能考上重點,你說媽媽也許後悔過,但你從不後悔。
「這雖然可恥,但人生中總有一些人或物,在面對取舍時是你無論如何都會堅定選擇的那一個。
「爸,對不起……陸也就是我的堅定。」
老孟那時候停在門後,我不知道他想了什麼。
他說:「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我知道了。」
22.
我很幸運有這樣一對開明且理智的父母。
從小到大,他們從未強加給我任何思想或抉擇,反而處處給予我尊重。
我知道這樣有多不孝。
可我看著陸也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一具行屍走肉。
我失去過一次陸也了,我不能再失去一次。
我摸摸他的頭,喚他。
半個小時,他都沒有反應。
我走開一會兒要去拿吃的,他卻又忽然拽住了我的手。
很輕很輕的一下,我停下腳步,柔聲問:「怎麼了?」
陸也的眼神沒有焦點。
我又問:「要我陪你嗎?」
他沒說話,但我就坐到他身旁,再也不走了。
我絮絮叨叨地同他說起一些好笑的事,說著說著,陸也又睡著了。
他開始變得嗜睡,吃了東西就吐,每天發呆不說話。
第三天,我出去倒開水再回來,發現陸也竟然不在床上。
他坐在書房桌前,執筆垂頭握著一張白紙。
一瞬間我以為他恢復了,走近前:「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