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舟舟,人的記性再不好,會連自己經受過的痛苦都忘記嗎?」
我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隱隱刺痛。
他艱澀開口:「難道你不疼嗎?」
我移開了目光,窗外已是傍晚,夕陽落入地平線,天邊浮現蒼涼的晦暗。
「手術挺成功的,恢復得也好。」我搖搖頭,「不怎麼疼的。」
他沒有說話。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委婉催促:「思丞還在家等我呢,我得趕緊回去。」
江停不肯讓我自己來,堅持親自幫我戴好了義肢。
「謝謝呀。」我說著,沖他揮揮手,「那我就先走了?」
江停卻把手機遞了過來。
「導航,我送你。」
……
最後我還是沒能拗過江停,一來他這人脾氣固執不好惹,二來……我的腿今天確實不太方便。
我去齊悅家接好大兒回家,小傢伙一見我就打算撲過來,卻在下一秒看到車上的江停的時候,睜圓了眼睛:「江叔叔,怎麼是你送我媽媽回來呀?」
江停難得露出溫和耐心的模樣,解釋道:「江叔叔有點事情要做,順便送你媽媽回來。」
「哦~這樣啊!」好大兒眼睛轉啊轉,卻不肯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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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要不然我今天就住在齊悅阿姨家裏吧?」
???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他卻瘋狂沖我使眼色,趴在我耳邊催促:
「哎呀媽媽!你努努力嘛!早點讓江叔叔成我爸爸呀!」
我:「……」
心情復雜。
好消息:好大兒很聰明,早就看穿了一切。
壞消息:好大兒太聰明,都學會自己找爹了。
我一把將他拎上車:「收起你腦袋瓜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好大兒一臉遺憾,似乎還想說點什麼,被我用眼神鎮壓。
好不容易一路順利到家,我立刻帶著好大兒下車,再次向江停道了謝。
「今天麻煩你了。」
江停靜靜看過來,最終隻說了句:「不用」。
我帶著好大兒落荒而逃。
……
齊悅瘋狂給我發消息:「臥槽!怎麼是江停送你?他是不是知道了?」
「你說呢。」
我嘆了口氣,上網看了一眼,發現這會兒關於我的熱度還沒下去。
人氣美女漫畫家原來是殘障人士——這標題確實很吸引眼球。
出版社那邊已經在盡量壓了,可這種八卦向來傳得很快。
齊悅一時噎住:「那、那你和他……」
「他知道也好,省得我還總是心存妄想。」
齊悅沉默良久:「可是舟舟,你有親自問過江停,要不要繼續和你在一起嗎?」
「怎麼問?問他,願不願意和一個拖累在一起?」我笑了笑。
連我自己都花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樣的我,何況江停呢?
過了很久,齊悅才嘆了口氣,低聲道:
「舟舟,我真的覺得江停對你是不一樣的。他真的很好,這次如果再錯過,以後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我當然知道,而也正因為如此——
「他是很好,以至於,我不能成為他人生的瑕疵。」
我不舍得。
15
本以為這天之後,我和江停不會再有任何交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了我家樓下。
「我們醫院有位相關領域的專家,我已經幫你掛了號。」他開門見山。
我驚呆了。
「可、可是我沒什麼問題啊!」
我一直有按照醫生的指示做復健,昨天那種情況純屬意外,這——
江停拉開車門,一副我不上車他就不走的樣子。
考慮到還要送好大兒上幼兒園,我隻能上了他的車。
……
江停請的這位確實很厲害,又給了我不少建議,還說幫我定制一個更好的義肢。
我心裏也挺高興,當然,如果沒有江停在一旁的話就更好了。
出來後,我忍不住小聲吐槽:「都跟你說了,這種情況都差不多的。」
江停卻像是沒聽見:「以後該休息休息,運動和復健就按照醫生交代的好好做。」
他神情很是認真,顯然剛才專家的那些話他都聽得仔仔細細。
我張了張嘴,他卻又不容拒絕地道:「另外,以後有什麼事不方便,隨時給我打電話。」
「江停!」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你真的不用這樣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何況這幾年我不也一直好好的嗎?你真的不用——」
「我去幫你拿藥。」江停似乎不願聽我繼續講下去,轉身離開。
……我隻能老老實實坐在走廊等他。
但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沒回來。
我耐不住,起身往藥房走去。
剛走到拐角,我就聽見一道略顯激動的女聲:「江停,你這樣是何苦呢?」
我一頓,站定。
這是張妍的聲音。
江停嗓音冷淡:「沒其他事兒的話我就先走了,她還在等我。」
張妍似乎被這句話刺激到了,猛然抬高了聲音:
「可她是個殘廢!江停!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根本配不上你——」
江停的聲音極冷,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寒意。
「這種話別再讓我聽到第二次。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張妍噤聲。
腳步聲響起,是江停往這邊走了。
後面傳來張妍低低的啜泣聲。
他越來越近,眼看就要過來,我忙不擇路轉身就想躲起來,但還沒來得及動作,江停就走過了拐角,看到了我。
四目相對。
他愣了一下,而後快步走了過來:「不是說了讓你在那乖乖等我?」
我朝著他身後看了一眼:「那個,她好像哭了?」
江停眉眼間仍然淬著冷意。
我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口:「其實她說的也是實話……」
這些年我不知道聽過多少這樣的議論,承受過多少異樣的目光,其實早就習慣了。
江停盯著我,目色深深:「你對其他不相幹的人倒是心軟,怎麼唯獨對我心腸這麼硬?」
16
我被他懟得啞口無言。
真的,這男人話是不多,但句句要命啊!
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是哪裡做錯了,但就是莫名其妙心虛,隻能認命地閉嘴,聽任江停安排。
一步退讓,步步退讓。
江停開始頻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送我去醫院做檢查,接好大兒放學。
一切都無比自然,好像中間的那些年,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可……我知道不能這樣。
時間越久,我會越貪戀他給的一切。
再一次在樓下看到他,我面無表情,拒絕上車:「江停,到此為止吧。」
江停根本不理我,淡聲:「今天思丞生日,去晚了蛋糕店要關門了。」
我:!!!
這段時間忙著安撫和感謝粉絲,還要操心新義肢,怎麼把這茬忘了!
最後我隻能又屈辱地上了車。
算了!
等好大兒過完生日,就和江停攤牌!
……
好大兒過了一個非常開心的生日。
他還纏著我和江停一起拍了照:「明天我要給綿綿他們看!」
行吧,這種時候滿腦子想的還是綿綿。
我看了眼那張合照,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江停。
「很晚了,你也早點回去吧,我送你?」
江停心領神會,和我一起出了門。
電梯裏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等出了門,深秋的晚風拂來,終於讓我鼓足勇氣開口。
「江停,這段時間真的很謝謝你,但是明天以後,我們不要再聯系了。」
江停卻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反而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帶思丞回去看他爸爸媽媽。」
心尖兒像是被什麼用力掐了一下,難以抑制的酸澀。
他果然已經知道了。
思丞是我哥的孩子。
五年前的那個十二月,我哥和嫂子帶著剛剛滿月的思丞回來辦滿月酒,卻在半路出了車禍。
當時,我也在那輛車上。
我嫂子為了護著思丞,當場就沒了心跳,我哥重傷,被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我的右腿也是在那一次車禍中被截肢的。
手術醒來之後,我隻看了傷口一眼,就給江停發了分手的消息——
當時他一整夜沒聯系上我,手機上全是他的未接來電和短信。
我一條都沒看。
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沒辦法下定決心。
然後我就拉黑刪除了他。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定了當天的紅眼航班,跨越一千多公裡連夜趕到了我的城市,在我家樓下等了一天一夜。
而那個時候,我剛剛拿到我哥的死亡證明書。
我還記得那天下了大雪,太平間冷得我渾身顫抖。
簽字的時候,我一度寫不下去。
我哥就躺在那,而我甚至連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這件事,父母遭受重大打擊,相繼在後續的幾年內去世。
最後,隻剩下了我和思丞。
我成了他的媽媽。
我帶他離開了那座充滿了悲傷與痛苦回憶的城市,想要開啟新的生活。
可我真的沒有奢望過,再遇到江停。
江停點燃了一隻煙,靜靜聽我說完了那些過往。
他沒有抽,任由猩紅的火光在他指間靜靜燃燒蔓延,最終化成一截灰燼,吹落在風裏。
他微微垂著頭,直到那星火燙到了他的手,他才回神。
他掐滅了煙,抬眸看了過來。
「那天你說,手術很順利,恢復得也好,所以不怎麼疼。」
我怔然。
黑色夜風中,他唇角微微彎起,眼底卻似乎藏著洶湧的暗潮。
他輕聲說——
「可是舟舟,我疼。」
17
我胸口突然一陣悶痛,眼底湧起潮意。
不知道為什麼,經歷那些事的時候,我一直都很冷靜,我也始終覺得我很獨立很強大。
可是這一刻,在江停那句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卻突然覺得好難受。
說不上是哪裡委屈,可是就是很委屈。
半晌,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不起啊。那時候,沒來得及給你一個交代。」
這份道歉可能來得有點晚,可是江停,真的很對不起啊。
那時候我以為,和他分開,不要拖累他,就是最好的選擇,可我忽略了,對一切毫不知情的江停,在冰冷的雪夜裏,又承受了怎樣的痛。
江停閉了閉眼。
「這麼多年,餘舟舟,你一句話就想把一切揭過嗎?」
我有些無措,不太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那你還需要我做什麼?」
江停沉默許久,到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終於開了口。
他聲音微啞,帶著淡淡倦意,然而一字一句,如此清晰。
「餘舟舟,我快三十歲了。這些年,我試過忘記你,試過去喜歡其他人,試圖和那些和你完全不同的女孩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
「從十八歲到現在,分分合合,前前後後已經十年。我不想再耽擱下去了。嫁不嫁,你給個話。」
我緩緩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你說……什麼!?」
江停上前幾步,高大的身形瞬間將我籠罩。
「餘舟舟,你還喜歡我,是不是?」
我說不出話。
因為我無法當著他的面撒謊。
餘舟舟是還喜歡江停啊,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啊。
「可是——」
話沒說完,他忽然低頭吻了下來。
熾烈的氣息鋪天蓋地。
我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衣服,指尖都在發麻。
直到我腿軟得幾乎站不穩,他才緊緊攬住我的腰,把我扣在懷裏。
「餘舟舟,我原諒你一次。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聲線緊繃而沙啞,
「你保證,和江停在一起,以後,碰見任何麻煩第一個找他,傷心難受的時候會找他哭,想把所有的麻煩事都丟給他去處理,讓他保護你和思丞——能做到嗎?」
有的人,隻是站在那裏,就已經贏過一切。
我心尖微顫,抵在他懷裏,不敢抬頭。
「但是江停,這樣的我,真的沒關系嗎?」
他捧起我的臉,強迫我和他對視。
「餘舟舟,你在我這裏,永遠是滿分。」
他掌心帶著滾燙的溫度,卻不敵他眼底愛意洶湧。
「這一次,你要不要,繼續愛他。」
我踮起腳,吻上他的唇角。
「江停,餘舟舟從來都隻愛你。」
愛意從未止歇。
所以每一次相見,都會熱烈奔向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