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人,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殿下,你希望陛下是什麼樣的?」俞又清轉頭問我。
長風吹過宮道,我一瞬間就清醒了。
自我聽政以來,有人暗自唆使,有人存意試探,問來問去也不過是一個意思——趙昭,你想不想掌控朝政。
我盯著俞又清笑道:「若是我想把小皇帝養成傀儡呢?」
俞又清仿佛沒聽出我的嘲諷,他幾乎是篤定地說:「這不會是殿下所願。」
「哦?」
「殿下連魚食都懶得細細拋。」
?
我一下噎住,剛為了符合此情此景裝出的高冷神情一下破功,懊惱道:「俞又清!你有完沒完,不就是不小心灑了你一身嗎?你怎麼抓著不放呢?」
昏暗的宮道,攝政的公主和忠臣,怎麼看都很適合大家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互相鬥鬥權謀,你偏說什麼魚食。
黑夜中我好像聽見他笑了一聲,轉頭去看,他卻又是一副冰塊臉,隻是聲音柔和了很多,「殿下,我不是怕你心存欲望,是怕你無所欲便不在乎。
「就比如,你要是無所欲,陛下再看不懂奏折,你也不能一人獨斷。
「你是自覺無心皇權,皇帝尚幼,你理所當然地代勞,但別人會怎麼想,陛下若是長大了又會怎麼想。
「有些事情,總是得從開頭便在意的。」
我一瞬間了悟。果然,論起避嫌,他們俞家才是大師,不然也不會在奪嫡中還能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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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宮門含笑道:「長路漫漫,還請俞大人多多指點。」
俞又清看著我好像還想說些什麼,最終隻是淡聲說了聲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他目光灼灼,灼得我面熱。
不知覺已快行至宮門,俞又清轉身向我告別。
天邊的晨光絲絲縷縷,將欲突破夜色。
七
趙瑾其實很聰明,從他能在毫無依仗的狀況下保命至今,又能在奪嫡時逃入我宮中尋求庇佑就可見一斑。
他很快堅強起來,不再是隻會牽著我的袖子躲在我身後的小哭包。
我受俞又清點撥後,不再獨自批閱奏折,倒也樂得自在,每天支著下巴,聽俞又清給小皇帝講課。
雖然俞先生講得很好,但這些知識對我而言到底過於簡單,總是聽著聽著就走神,眼神飄向講課的人。
俞又清看了我好幾眼,終於某日下課後,無奈問道:「殿下,下官是有何不妥嗎?」
我老神在在,一本正經,「並無,不過是眼見丁香笑,鼻嗅蘭麝噴,難免燈下看美人罷了。」
俞又清啞然,一張玉面染上紅意,半晌才瞪了我一眼,「胡說八道!」
小皇帝在後面哧哧笑了幾聲,笑得俞大人面色愈紅,今日奏折都不看了,拂袖而去。
「唉!」我怕真的把人惹惱了,忙忍著笑起身去追。
俞大人在前面走得急,身上配的玉晃蕩得叮當作響。君子佩環玉,意在提醒自己注意儀態,行道不可急,他似是聽見玉聲,又緩下步。
我急走幾步便趕上了他,「俞大人,夜色深厚,你可慢些走。」
這些時日,我們像是有了默契,每日結束後,都由我送他出宮。
俞又清一開始總慢我一步,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面,有話要說才上前來,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兩人都習慣了並肩。
俞又清這次像是真的生氣了,我說什麼,他都回應得很冷淡,弄得我心裡惴惴的。
眼看著就要到宮門口了,我咬了咬牙,拽住他的衣袖,「俞又清,不好意思啊,我以後……」
「殿下,」他直直打斷我,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隻嘆了口氣,半晌才開口,語氣很是挫敗,「你別總是惹我。」
我從沒見過俞又清這般神態,他總是冷淡又驕傲的,現在卻認輸了一樣地看著我,眉眼微垂,看上去甚至有些委屈。
他笑了笑,有些自嘲,「殿下,你總是喜歡逗我,可是這不好玩。」
我愣住了,手裡宮燈的燭火噼啪作響。
八
我和俞又清相識在一個春季,彼時我犯了春困,懶懶地靠在亭榭上,往底下的湖裡拋魚食。
哪想到剛巧,俞又清從亭榭下長廊裡過,不知哪裡來的一陣風,不偏不倚將灑落的魚食吹了他一身。
他一抬頭,我拋魚食的手還沒收回來,被他抓了個正著,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二哥哥一向與俞又清不對付,大聲笑道:「俞公子走哪裡不是被香囊盈果投身,現下卻當了回魚。」
俞又清當時也不過是十五六歲,卻已經十分沉穩。他對二哥哥的譏笑置若罔聞,隻是靜靜地撣落了魚食,對我們行禮之後,就隨宮人離開了。
被二哥哥這麼一打岔,我甚至沒來得及正兒八經道個歉,心裡頗有些歉疚。
傍晚,父皇召我去用膳。
父皇是皇子的時候,分封在邊疆,不習慣講那麼多規矩,偶爾會為了以示親近,留一些大臣吃晚膳,說一些家長裡短。
到底君臣有別,怕他們不自在,他便常常召我去陪吃,主要是由我去熱場加捧哏,附帶演演父慈女孝。
這也是我作為公主的一項重要業務,為了辦好它,每次去之前,我都要想好幾個合適的段子,使他們君臣盡歡,往往一頓飯吃下來,我臉都笑麻了。
我一到,父皇就笑著讓我坐他身邊,朝下首的老者道:「太傅,這是昭昭。」
他又看了我一眼,故意調笑,「招人喜歡的招。」
我尷尬到腳趾撓地撓出大明宮整宮。
我被收養到皇後膝下後,陛下讓皇後給我改個名字,說是原先的太小家子氣配不上嫡公主的身份。
帝後二人挑選後用了昭字,取昭如日月之意。
彼時我仗著年紀小撒嬌弄癡,「招招好,招招要招人喜歡。」還做作地原地轉圈圈。
靈魂老阿姨仗著蘿莉身撒嬌已經很羞恥了,現在被扒黑歷史更是恥上加恥。
我甜笑地嗔了一句「父皇!」,並且已經預想到這成為一個梗在此後同類場所中不斷上演的未來,心梗得無以復加。
父皇果然笑得更開心了,一時在場者其樂融融,父皇指著席下一少年道:「昭昭,你瞧瞧人家又清,你還昭招不分的時候,人家就出口成章了。」
那少年應聲抬頭,我一怔,發現這位被贊譽的「又清」,就是今天那個倒霉催的俞公子。
見我面色有異,懂眼色的宮人早就繪聲繪色地在父皇耳邊並不小聲地講起了今日魚食事件。
古代人笑點這麼低的嗎,又是滿座皆笑。我麻了。
好家伙,今天的段子白準備了。
俞又清靜坐在那裡不發一詞,畢竟我是公主,縱使是他佔理,也不好說些什麼。
我自覺對不起他,走上前朝他道歉,免得他不尷不尬的。
他暗暗舒了口氣,朝我感激地遞了一瞥。
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
散席之後,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對他不住,想起某次生辰收的賀禮之中有某個古籍孤本,便悄悄拿去御書房遞給他,權當賠禮。
俞又清沒有收,隻道不過一件小事,眼神卻沒忍住,往書上又瞄了一眼。
我看出他心喜,強行往他手裡一塞,「俞公子,這書於我不過一堆廢紙罷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若過意不去,就當交換,明日此時,我要吃到宮外陳記糕點。」
俞又清這才紅著臉收了。
第二天,他果然信守承諾帶來了糕點,滿滿一大食盒。我被這分量驚到;了。
俞又清有些不好意思,「忘記問公主喜歡什麼,就每一種買了一些,望公主不要嫌棄。」
這孩子也太實誠了。
或許是那天晨光太耀眼,少年的眸光映到了我心上。
我開始隔三岔五地往御書房跑,帶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送給各位哥哥,也,送給俞又清。
我送給俞又清的,是精挑細選之後覺得他會喜歡的,但有時候,也會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俞又清顯然奉行「來而不往非禮也」,不論收到什麼,第二天總會從宮外給我帶一些東西回禮。
我一度有些挫敗,覺得這個人不愧是高冷之花,客客套套的,難以接近。
於是某一次收到東西後,隻冷淡地道了謝,第二天沒有再來。
可是俞又清託三哥哥給我遞來了一份酸梅膏,又留了一封信,問我是不是他昨天送的不合心意,說下次不會了,在信的末尾,像是猶猶豫豫地加上了一句,陳記又出了新品。
我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隻是默默在榻上扭成了蛆。
我又可以了。
翌日我又去了御書房,俞又清遞上一個小盒子,我拆開一看,笑道:「這不是月前出的嗎?」
俞又清紅了耳朵,低聲說:「嗯,是我記錯了。」
柳絮隨著東風飛過,不知道是誰的心揭開了春帷,一點點絮飛也蕩起漣漪,激起回響。
九
少年人的情意風吹就長。
剛穿越的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愛上一個古人,現在卻每天在想,我一定要搞到這個男人。
我去御書房越發勤快。
我甚至毫不矜持地想,俞又清臉皮薄,我先表白也沒有關系。
可是心草還沒漫天遍野,野火就先來了。
有一天,父皇站在我身前說:「昭昭,換個人吧,俞又清不行。」
我當時茫然地睜大了眼睛,才恍惚想起來,本朝隻有尚公主、招駙馬一說,如果同我在一起,俞又清就不能再入仕了。
顯然,俞又清是父皇看好的下一代股肱之臣,容不得我染指。
更何況,我清楚俞又清清冷外表下的赤誠,他或許心有風月,但更有山河。
我低頭眨掉眼裡的淚意,朝父皇笑著說:「好。」
父皇摸了摸我的頭,「朕的昭昭可以要更好的,昭昭要什麼都可以。」
「這可是您親口說的。等我出宮立府,我就養他個十個八個面首。」我努力讓語氣雀躍一點,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我是一個受寵的公主。
要想受寵,得聽話。
我再也沒去過御書房。
俞又清託幾位哥哥給我捎了信,我沒有看,隻是連著他送給我的東西一並還了回去。
再後來就是父皇病重,局勢紛亂,曾經在御書房共讀的那些人早已反目成仇,刀劍相向。
那一年的春日,到底是回不去了。
等到再見面,我是攝政公主,隔著珠簾坐在朝堂之上,他是臣子,低眉斂目跪在朝堂之下。
如果不出意外,他會一路扶持趙瑾成為一位合格的帝王,而我功成身退,從此漸行漸遠。
他說得對,我不該因著放不下就繼續撩撥他。這樣對誰都不好。
可是此時,說著「不好玩」的俞又清站在我身前,卻並沒有轉身離開。
明明宮門隻有一步之遙了。
他抬頭望向我,像是在等一個答案,又或者,像是在等一個審判。
我有些不明白,對他而言,明明是同我再開始才更虧,但血液卻開始瘋狂地躁動起來。
我甚至聽見夜風拍在我面頰的聲音,在耳膜邊一陣一陣地鼓動喧囂,心尖也仿佛沾上了那年的柳絮,惹得人癢癢。
我抬手將宮燈遞給了他,「俞大人。」
他眼裡的星光黯淡了下去,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卻不願意拿那盞燈,渾身上下寫著拒絕。
我忍了忍笑,「都說了長路漫漫,大人不願意繼續與我並肩了嗎?」
那片星河又開始璀璨了。
我第一次真正看見了俞又清克制不住的笑意,他笑著說:
「榮幸之至。」
十
我同俞又清秘密的地在一起了。
現在這個時候,俞又清同我都不能拋下身上的擔子,不負責任地在一起。
我們依然隻有授課和走到宮門那一段路的時間。
俞又清雖然還是冷冷淡淡的,但是個人都感受得到他的春風得意。
朝堂上的老臣隻當他討了新皇的歡心,更加不喜,參他的奏折都多了幾本。
我故意當著他的面念,趙瑾已經徹底被這個老師折服了,狠狠用朱筆披了駁回——他現在的字已經寫得像模像樣了。
夜間回去,照例宮娥們遙遙在前,我提著燈同他在後。
「這麼開心嗎?」我笑他。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俞某修身不過爾爾,卻能有幸先齊家,怎麼不愉悅?」他咬重了齊家兩個字,反問我。
好哇小俞你變了。
我被撩得面紅心跳,卻也不甘示弱,悄悄瞥了宮娥們一眼。
「俞大人最近被那些老狐貍罵得好慘哇。」我踮起腳尖。「本宮自然得安撫一下,俞大人,你說是不是?」
後半句含含糊糊在了唇齒之間。
俞又清愣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才伸手撫了撫唇。
「甜嗎?我剛吃了糖。」我在他耳邊用氣聲問他,他的耳朵和臉登時紅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