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林家來的是林二老爺,都開春了,他還是裹在狐裘裡哆哆嗦嗦,一定要去看林初霽。此時的林初霽已經打過天安山,我隻能弄了輛馬車拉他過去。
軍帳裡,林老爺看到林初霽上去就揪著她的耳朵,罵她是個孽障討債鬼。
等反應過來手上的黏液是捏破了他女兒耳朵上的凍瘡,趕緊松手,退後兩步盯著狼狽的林初霽,踉踉蹌蹌摔坐在地上大哭,哭著說自己不該當守財奴讓他女兒受了這麼多苦。
一番噓寒問暖,互訴衷腸,林初霽讓我帶他爹回去,找人送回寧安城將軍府。老頭子卻倔牛上身,死活不走。
他說林初霽讓他變賣家產,他就全賣了,連宅子都賣了,現在除了這身衣裳,身無分文,必須跟在林初霽身邊。
無法,隻能作罷。
好在充足的錢糧鼓舞了士氣,將帥士兵同心同力,再加上哥薩克殘暴的統治激起了民憤,外戰內患,秋天來臨之前,軍隊徹底收復了依爾哈平原,招降了願意投誠的部落,驅逐了剩下的哥薩克人。
我「作為」此次的先鋒小將,戰功累累,和大將軍一起去京城面聖受賞。
在朝堂上我看到了那幾個對我神情戲謔的臉,他們應該是和我一樣,佔了林初霽的功勞站在這裡受賞。我幾次想要跟聖上表明情況,看到將軍的示意,想到林初霽跟我分析的家國朝堂。政治不是畫本子,一時的沖動會牽連太多人和局勢。
我忍住沖動,叩謝了黃恩浩蕩,隻是在皇上提議我留在兵部時拒絕了。
我把低著的頭又往下低了低,想到那裡的人、那裡的雪,重新跪下,懇求聖上讓我回寧古塔,我要死守北疆,為國盡忠。
皇上贊我赤子之心,忠君愛國,授了我官職,赦免了我父親。
我逃也似的沒有在京城逗留,踏上了歸程。
10
我回了寧安城,跪在春寒齋的院子裡。
母親拿了根比阿眠還高的藤條,圍著我轉了好幾圈,嘴裡說:「看看抽哪兒下手能抽死我這個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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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也跪在我身邊,對母親說:「少爺並非有意欺瞞,他這次回來帶著戰功,老爺還得了赦免,這哪裡不孝了?況且皇上也贊他忠君愛國,您要是打了他,不就是對聖上的裁決不滿,萬一被人知道,不就招惹禍端?」
母親被問住了,把袖子往後捋了捋,做出一副惡婆婆狀:「好啊好,這些日子的書沒白看,現在都敢要挾婆母了?你不說誰能說出去!」
「我能!我能說出去!」
阿眠跟在英叔後面啃著糖葫蘆,氣勢昂揚。
回平山村辦了喜事,柳老頭喝了半壇子酒,到處跟人說我忘恩負義,沒給他買半條街的宅子,是個黑心肝。不過好在還是我得人喜愛,別人隻以為哪裡來的酒蒙子蹭酒喝成這個德行。
成親後我和冬雨搬去了水師營衙門,母親忙著和姑姑交接店鋪,教著青青管賬理事。這一耽誤,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在第四個冬天來臨之際,父母妹妹回了京,還有差點忘在將軍府裡的高總管。
接高總管出來的時候,我差點又要被母親揍一頓,還好我當時穿著官服。
離別何須道珍重,因為我們不管在哪兒都會各自努力好好珍重。
家人離開後我落寞了幾天,不過還好我有了新的家人。
我還有冬雨。
冬雨的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她已經看了許多書,而且還在不斷地看書。柳老頭時常和英叔來我家喝茶,說阿眠走後,冬雨成了這城裡最認真做學問的人。
她也開始經商,她不像母親那樣天賦異稟,但是她沉穩細膩,總是能因地制宜,耐心地籌謀和規劃。她真的給村裡新修了學堂,帶著鄉親們把日子越過越好。
而且她膽大心細,她先是沿著平定了的北疆去了沙俄,又在成婚五年後,跟著商隊先到京城,後又隨著母親介紹的商隊一路南下,到了琉球、越南。隨後的日子裡,她走到哪裡把生意做到哪裡,還數次往來法蘭西和大不列顛。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商隊還有了商船,甚至數次面聖,幫朝廷帶使者去西方各國。幫新皇和法蘭西的皇帝間傳遞信件。
但是她不開心,她似乎越來越不開心。終於在琉球打著一個漁民被傷害的幌子侵佔夷州島的那年,朝廷不僅沒有譴責,還賠償了琉球幾十萬兩白銀。我感覺到她聽到這個消息後徹底沒了朝氣。
她問我,朝廷一直在吵塞防還是海防,不能戰,防不就是懦弱的空話?
我答不上來,雖然我已經做了許多年官了,我們也搬到了北蘿首府。
我想問問林初霽,但她十年前隨莊大將軍去新疆平叛,死在那裡。
那一次她依舊沒有名字。
她又問我,她在西方各國遊歷經商時,跟皇帝和內閣們說了新奇的見聞,會冒煙的火車,更大的輪船,更先進的大炮,對,那個詞叫先進。
可是皇帝隻告誡她切勿在私下民間傳播此類見聞,順便讓她捐出更多的錢,再贊賞兩句,就打發她走了。
她罕見地沒有直接走,質問龍椅上的那位,為什麼不能說,為什麼不趕緊讓更多的人了解趕上那些「先進」
,為什麼不防著「先進」,反而防著百姓。
那次送她回來的是朝廷的內監,帶回來的還有一道旨意:
朝廷沒收了春寒齋的商船,因為現在禁止商人出海了。
朝廷也禁止了她,禁止她再出門,並訓斥了我管家無方,讓妻子拋頭露面經商,還敢質問天子。
春寒商行的所有事情都交到了我們唯一的兒子手上。
她拿著那聖旨,在內監走後,輕輕一抬手,揚在了地上:
「禁止我出門,這樣的門,我也不願再出了!」
11
冬雨,我的愛妻,死了。
在這個冬天,大雪皚皚,就像遺憾落滿了我的心頭。
她自從不再出門的這些年,就每日埋頭在書中,好像要找個什麼答案,漸漸地心灰意冷,放棄了,也不再看書了。
死了好啊,帶著這一個疑惑,總好過帶著滿腔的失望和怒火。
我沒敢告訴她,戰事四起,閉關鎖國也沒能鎖住那些「先進」,割地賠款,層層分攤下來簡直是對百姓的敲骨吸髓。
她的家鄉平山村,因為她和鄉親們一起努力,富裕起來變成了平山鎮的平山村。
短短幾年,已經沒了,這次的覆滅比洪水更可怕,苛捐雜稅,再加上一次突如其來卻無官府救治的鼠疫,將那裡變成了一個死地。這樣的死地,在此時的國土上遍地開花,是百姓血染的花。
我叫吳蕭鳴,曾經的京城金魚巷第一紈绔,平山村最有出息的上門女婿。
自從冬雨死後,看著越來越破碎的家園,看著林初霽奪回來的天安山又被外寇佔領,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我也很絕望,但很好,今天終於也要死了。
趙二鐵的女兒也還是死了,連著她女兒的女兒。
我後來身體好,我肯定能追上她,她也一定會等我的吧。
我的耳邊響起娘親跟妹妹說我名字來源的時候念的一句詩:
「一夜初冬雨,蕭蕭枕上鳴。」
哦,對了,妹妹。
我那玉雕粉團子般,智多近妖的「身體強壯,能文能武,還精通算學和天象」的妹妹,我很久沒有想起她了,她早就帶著遺憾死在了二十七歲那年突然的一場病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