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憔悴,吞吞吐吐回答不出眾人問少爺去哪兒了的疑問,直到看到夫人,眼淚就流了出來:「夫人!鳴哥,鳴哥那個孽障入贅將軍府那個表小姐去了,他要我來跟丁家退婚。」
鳴哥、林小姐、丁家、退婚。
眾人疑惑、驚愕、憤怒,而站在新房門口的我聽到這句話隻感覺老爺在說笑話。
直到夫人盯著老爺問:「這是真的?」
老爺穩了穩顫巍巍的身體點頭,夫人沉默地轉身,然後一頭摔倒在地上,頭磕在一旁的木頭上,徹底暈了過去。
小姐爆發出尖利的哭聲。
爺爺奶奶來不及處理復雜的情緒,趕緊讓嬤嬤、姑姑和旁邊的嬸子們把夫人抬到床上。
夫人醒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冬天隻是黑得更早。熱鬧的院子已經空了,連老爺都因為朝廷的規定又回寧安城了,留下了六百兩銀票。
六百兩,是當初我給英叔買少爺和小姐的銀子。
他現在真像個商人了,是一分都沒有多給啊。
32
窗外呼嘯的風聲更大了,也就一下午的功夫,雪就覆蓋了院子和屋頂,但也蓋不掉老爺帶來的讓人揪心的消息。
我脫下婚服疊好,把那頂朝冠放在一邊。
夫人緩過勁來,嬤嬤扶她坐起身。我跟夫人轉述老爺的話:
將軍夫人娘家是山東望族林家,祖上出過戍邊名將也有宰輔入朝堂,但到了這一輩夫人娘家那二房子嗣凋零,林小姐祖父突然病逝,二房除了大將軍夫人和林小姐就沒有旁人了,族中要她父親過繼旁支,但她父親誓死不從。
急信送到將軍府上讓小姐立刻回濟南,已經給她找好了入贅人選,讓她回家立刻成親。隻是那人選將軍夫人一聽就直搖頭,是濟南出了名的渾不懔,還沒成婚,家中孩子都有兩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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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第一次見少爺就投緣,後來少爺總去府中更是受到全府歡迎。城中的食肆、貨行,如果沒有將軍府的關照,似乎也不會那麼順利,老爺也在關照下不用去幹伐木、開礦、修路的苦力。將軍深愛將軍夫人,看不得她為小妹的事情焦急悲傷,想讓少爺幫這麼忙。
說是入贅,隻是回濟南應付下族中覬覦的目光,之後願意去京城或者回寧安城都可以,那就給他單獨立府,吳府,甚至明面上算不上入贅了。
一切很是合理又水到渠成,少爺似乎沒有理由不答應。
整件事情中,最憤怒的似乎是夫人,她在全府被抄家時鎮定自若遣散下人,在決定來寧古塔時豁達坦然,在要拋頭露面支撐食肆時樂天淡定。
這樣一個聽到自己兒子被原來的下人買回家做女婿時都能打趣的妙人,聽到兒子要去入贅高門了,卻直接氣到昏厥。
爺爺奶奶看著夫人慘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還有蔫了吧唧的小姐,根本說不出責備質問的話。夫人卻撐著身子起來,吩咐嬤嬤,帶上小姐要離開,她悲切又真摯地說:「我兒攀附權貴,不僅不顧及爹娘顏面,更是背信棄義,不知感恩,我們沒臉再繼續吸丁家的血了,這就離開。」
嬤嬤雖然不願但還是扶著夫人起身,小姐也丟了魂一般地去攙扶夫人,奶奶上去一把抱過小姐放到爺爺身邊,一邊阻止嬤嬤按下夫人:「這是幹啥呀你。」
夫人虛弱的還要起身,眼淚珍珠一樣從眼眶裡啪嗒啪嗒滴在奶奶手上,她想開口卻被奶奶阻止:「你可快別說話了,這有啥呀,對你們來說是大事,但在咱們這不算事,你快別哭了。」
爺爺也牽著小姐走到床邊安慰道:「奕娘,我和老婆子商量過了,個人有個人的命,鳴哥畢竟是京城長大的少爺,有更好的前程咱也不能讓著人家就在這兒死守著。萬一將軍府能幫著你家老爺早日回京,你和阿眠也能早點回去享福。」
夫人用手擦眼淚,狼狽地說:「可是……」,就被奶奶打斷:「可是啥啊可是,平山村的人來來去去,日子不還是得往下過。冬雨她娘不也跑了,她不也全須全尾長大了。現在她女婿跑了,她難道還能不活了。」
夫人終於抹幹了眼淚,拉著我手,恢復了之前她那果斷的語氣,跟爺爺奶奶說:「從此,我高元奕就沒有兒子了,隻有冬雨和阿眠兩個女兒。」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想把一肚子的話都嘆走,最終什麼都沒說。
隻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爺爺奶奶好像想說些什麼,我卻擺擺手讓他們趕緊把準備的婚禮吃食找幾個人挨家挨戶分了,這可都是好東西,不能浪費了。
我提著空了的羊湯桶走到白鶴神前面,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幹凈。
我的腦袋似乎都清醒了些,但還是有很多疑問,我以前好像不是一個疑惑很多的人。
總感覺專門送來一隻羊的將軍府不會仗勢欺人,總感覺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少爺最多壞到耍賴偷懶,讓我把紅薯都撥好送到他嘴裡。
總感覺今日老爺的話像一陣吹錯的風。
我決定親自去看看,我把桶放在白鶴神腳下,跟她說:「我要去城裡問問,您要反對就說一聲。」
白鶴神樹枝搖晃幾下,她沒說話,好,那就是支持我去的。
原野上不見半片殘青,黑透了的天壓了下來,堅硬鋒利的雪沙子打在臉上頸間,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後突然有個小影子汪汪叫著奔過來,竟然是小黃狗,他身上還穿了件小花襖,是奶奶為了喜慶給他做的。
我抱起小黃狗,往寧安城走,不敢哭,怕眼淚流出來就結了冰。
不知走了多久,我好像看見了寧安城,怎麼這麼晚還沒關城門,有許多人從城裡湧出來,好像是辦喜事的隊伍,後面還跟著不少士兵。
等我再醒過來已經是在春寒齋的我自己屋裡,一睜眼是英叔看傻子樣的眼神,還有小黃狗跳起來呻吟嗚咽。趙二鐵端著個碗進來,看到我醒了好像松了口氣:「你是真虎啊!醒了就好,自己喝藥吧。啥天兒啊,你大半夜地走過來。」
趙二鐵說少爺去將軍府後再也沒回來,他被留在店裡,昨天晚上聽到熟悉的狗叫,又好像有東西撓門,他一看是小黃狗,還有倒在店門前的我。他去找了城裡最熟悉的人,英叔。
英叔請了郎中,給我灌了兩碗藥,給小黃狗打了碗雞蛋湯。然後守了我一晚上,趙二鐵則熬了一晚上藥。
我和英叔和二鐵再次核實了老爺帶去的消息。
英叔又恢復了斜眼看我的習慣,坐回椅子端起他的小茶壺,發現沒水了,又放下,說不清是了然還是幸災樂禍地對我道:
「我怎麼說來著,什麼鍋配什麼蓋。這下人財兩空了把。」
「冬雨,你想開點,鳴哥可能有苦衷。」二鐵在一旁拽著衣擺支吾開口。
「有啥苦衷,你能挾恩圖報,旁人自然也可以。權貴家多的是負心人,何況這彎彎腰就可能重振他吳家呢。聽說那林家在濟南府富得流油,為了回去造勢,聽說那將軍府把大半府兵都派著跟新人回去了,勢必要保住林小姐他爹這一房的資產。」
我不理他們兩個聒噪,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假後,反而心裡什麼東西放下了,一口氣灌了那碗藥叫了一聲:「英叔。」
他疑惑嗯了一聲,我笑著說:「山貨行是吳蕭鳴入贅將軍府前弄的,那時候他還是犯官家眷,不能經商,等於是給我家打雜的。現在他走了,這個山貨行應該歸我了吧,印信和賬冊都給我吧。」
英叔似乎並不驚訝,緩緩起身,拍了拍趙二鐵的臉對他說:「看見沒,這冷心冷肺的丫頭你還可憐她,擔心擔心你的新老板會不會把你開了喲。」
他撣了下袍子上久坐的褶:
「那路是我以前趟出來的,鋪面也是我的,人也是我用心挑選出來的精幹人。」
「三成。」
「昨夜是我拉著老臉找來的郎中,還看護了你一夜。」
「四成!」
「你沒做過山貨生意,又不能……」
「五成!」
「成交!」
奸詐的老頭抬腿就要瀟灑離開,我突然喊住他:「等等英叔,我給你六成!」
我從床上爬起來,直直跪在地上,給他嚇得往後一退,差點被門欄絆倒。
我鄭重開口,對上他的眼睛:「您得告訴我做這行的規矩,還得教我怎麼做生意。
不白讓您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教我一場,我給您養老送終。」
他面色復雜,收回伸出來的手,轉了轉手中的茶壺,踱步坐到炕沿邊,盯著我好半天,說道:
「死丫頭,那還跪著幹什麼,還不去燒水來給我敬杯女兒茶!」
等英叔聽完我叫了幹爹,受了跪拜,喝完了我遞上的茶。
趙二鐵在旁邊愣愣地開口:「英叔,您這認了冬雨教她做生意,那您那六成的利潤不是白要了,等她真給您養老送終以後,您的錢不都成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