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回來,恰好我又託人捎了錢,她又回娘家要了銀子,置辦起做豆腐的工具,和姑父開始賣豆腐。現在已經是十裡八鄉有名的豆腐作坊,城裡的將軍府、披甲人的營裡、鎮上有點餘錢的人家,都來買。他們也顧及鄉裡村裡的人家,賣不完的、壓壞了的也免費給村裡人吃。
爺爺說完家裡的事,我也簡單說了吳府的遭遇。
張嬤嬤對我有大恩,夫人是個心善的菩薩。抄家前還放了身契,不然我肯定是要被再胡亂賣了的,少爺小姐也是懂事的。
爺爺奶奶沒說話。
奶奶把沸水裡的餅子撈出來捏碎,取一把在手裡,攥一下,酸漿子就從虎口處竄出來成了一根面條,重新跳進鍋中。一會兒一鍋酸漿面就煮上了。她又剁了大蔥辣椒在旁邊的鍋裡爆香加水,燴上豆腐,再把淘洗過的雪裡蕻水攥幹投進去。
水汽氤氳著廚房,香氣刺激著我的口水,我停了往嘴裡送的碗,有些不敢抬頭,聲音越來越小:「夫人他們不白住,夫人有嫁妝,眼下沒打理好,等官府分辨清楚,還了夫人的嫁妝,她肯定不白住的。
夫人娘家很有錢,聽說嫁妝可多了……」
爺爺看了眼奶奶,我奶奶把盆一下摔在鍋邊:「你個沒良心的,你都說了主家對你不錯,誰家沒有落難的時候,都帶回來了我還能給人趕出去啊,他們不嫌棄,就湊合住下吧。」
飯菜端上炕桌,少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姐哇了一聲趕緊端正坐好,幾個月的趕路沒有好好安穩地吃過一頓飯。
張嬤嬤趕緊道謝,夫人接過一碗酸湯面:「多謝丁叔丁嬸收留,大恩大德,日後一定報答。」少爺也趕緊放下碗:「多謝二老。」小姐嗦完一口面,半跪在炕上:「多謝爺爺奶奶,這個面真好吃,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面。」
奶奶慈愛地看著小姐,又給她夾了塊豆腐:「今兒家裡沒有豬油了,趕明兒讓我大丫頭去城裡賣豆腐買點肥肉我煉點油,豬油炒個蔥,配上這酸湯子,那更帶勁。」
小姐把豆腐吹了吹放進嘴裡,開心地大聲說:「好!」
爺爺有些局促地站在一邊開口:「你們對我家丫頭有恩,不提以後的事,鄉下艱難,貴人別嫌棄就行。」
這一路上夫人少了在府裡時的端莊規矩,竟然多了幾分少女的調皮,真看不出來她已經有了兩個這麼大的孩子。
她緩緩喝了口雪裡蕻豆腐湯,舒服地舒了口氣,「除了我那還沒打點好的嫁妝,我還有酬謝。」
說著她看向吃得熱火朝天的少爺:「這是我家鳴哥兒,比冬雨長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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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聽到夫人提到他,喝了熱湯的嘴唇比上了胭脂還紅,端著碗咧著一嘴白牙:「我可以再來一碗嗎?」
我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接過少爺的碗給他盛湯。
夫人慢悠悠又開口了,沖著爺爺奶奶微笑:「聽說冬雨要找上門女婿,我家這兒已經被她買下了,以後就是您的孫女婿了。」
11
家裡多了四口人,房子瞬間擁擠起來。爺爺奶奶把大臥房收拾出來,連夜翻出了新被子,那是給我做的,我知道。
夫人、小姐、張嬤嬤和我睡主臥,少爺去了給我專門新蓋的側屋。爺爺奶奶把廚房柴垛邊靠著的舊門板放倒了支起來放上被子,說要先湊合兩天,等天晴了,讓泥瓦匠來壘個炕。
夫人很不好意思,又推脫不成,執意讓張嬤嬤把她的雪貂鬥篷送了過去。少爺去廚房看了一眼,回屋裹上他炕上的被子,把他一路上從不離身的大氅送了過去。
年關將近,豆腐的需求增加,雪路又難行,她在我回來的前幾日和姑父被城裡最大的酒樓請去做豆腐了。一直到臘八,天放了個大晴,姑姑回來了。
我正在往煮開的蘿卜絲水裡倒玉米面,拌上冷卻的豬食剛好就是溫的,冬日裡豬兒吃得肥,過年也好多吃幾口肉。
少爺小姐幾天下來對北地的氣候習慣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院子裡堆雪人,聽見推院門的聲響,奶奶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問誰來了。
小姐奶聲奶氣地說:「奶奶,是位年輕的夫人。」
我從豬圈出來,看到了滿臉疑惑,提著大包小包的姑姑,和同樣提著滿手東西的黝黑結實的漢子,應該是我那老實的姑父了。
姑姑看到還拿著豬食舀子的我,手上的東西丟在地上,沖過來抱住我就哭,進屋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哭得更厲害了。
安撫住姑姑,眾人又見了禮,奶奶拉過小姐,指著姑姑對她和少爺說:「這不是什麼夫人,是我們家另一個潑皮,你也就叫姑姑吧。」
姑父和爺爺去廚房看拾掇出來的空地方怎麼壘炕,我跟著奶奶去做飯。
少爺屁顛顛地跟奶奶說他要幫忙生火,片刻後,少爺還沒生著火,他白雪一樣的臉上沾了好幾塊草木灰,奶奶趕緊讓我打水給他洗臉,又給他抓了把榛子,打發他去屋裡和夫人他們說話。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所以要吃黃米飯,粘住下巴。
我守在鍋邊烀大黃米,時不時從鍋底翻動防止糊鍋。奶奶把缸裡凍著硬邦邦的山雞取出來,那是爺爺秋天在山上下的套子獵上的。把山雞快刀剁成塊,焯水撇去血沫瀝幹水。熱鍋涼油,放入拍碎的蒜頭和幹辣椒激出香味,倒入雞塊翻炒,變色加入鹽巴接著翻炒,再加熱水沒過雞肉,盛出來用砂鍋放炭爐子上燉著。
黃米飯燜上的時候,奶奶掏了小鹹菜,切碎涼拌上。又讓我從地窖裡扒了顆白菜去根兒對半兒破開,又對半兒分開,切碎快炒,起鍋淋了圈醋,酸辣白菜就好了。她把一早泡好的榛子蘑沖洗幹凈,掀開砂鍋蓋子,蓋在雞肉上,又撒了些鹽巴接著燜。
我洗幹凈鍋繼續看火,她在鍋裡重新淋了圈油,把姑姑帶來的新鮮豆腐放在手上切塊,貼在鍋壁上,翻面再盛出來,兩邊金黃的豆腐就煎好了。
姑姑還帶來了一罐子豬油,奶奶蒯出一勺,在鍋裡,把切好的大蔥倒進去翻炒,撒上芝麻鹽再翻炒幾下盛了一半出來。
鍋裡剩下的一半加入蒜末和辣椒面,倒入煎好的豆腐,翻炒幾下出鍋。
我和小黃狗都湊到奶奶那兒去看,她回頭騰出手敲了我一下,又給了我一塊油汪汪的豆腐,罵了句:「饞鬼託生!」我咬了一半分給小黃狗,奶奶看到又要作勢來打我,我趕緊脖子一縮,才發現她把切好的臘肉塞了片到我嘴裡。
我正嚼著噴香的臘肉,小姐從廚房外探進頭來,拿著奶奶前日給她縫的布老虎對著廚房裡喊:「奶奶,我香迷糊啦!」
奶奶往鍋裡倒了盆淘米水,趕緊夾了塊豆腐走過去蹲在小姐跟前:「哎喲,我們阿眠餓了,快來先吃一口。」
就看到少爺的頭也伸了進來:「奶奶,我香迷糊啦。」
12
過了臘八就是年,老爺這一批流放的犯人終於到了寧古塔。
姑父檢修了一遍我們駕回來的馬車,帶我們去看了老爺,順便給城裡的客戶送豆腐和採買年貨。
見到老爺時他精神還不錯,出發打點的銀子派上了用場,肉幹和棉衣也救了急,雖然消瘦了許多,但也全須全尾地到了地方。也好在不需給披甲人為奴,作為官犯,老爺被分到了驛站負責一些文書工作,初一十五去衙門報到,匯報悔悟之感和對朝廷的感恩之心。
一路上死了許多犯人,一些女眷經歷更是悽慘,聽到這些時候,少爺拳頭攥緊,眼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夫人摟著小姐,拉著我的手低低哭了。
留著夫人小姐陪老爺說話,我和少爺去找姑父採買過年的東西,他失神地跟在我後面,雙手還攥成拳頭,帽子耷拉在肩膀,大氅都沒系上,沒走兩步,鼻子和臉就紅了。
我停下腳步轉身給他戴上帽子,系好衣服。掰開他的手想塞回手套裡。他也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反握住我的手,眼眶紅紅地看著我:「小雨,謝謝你。」
不到一年而已,他怎麼高出我許多了。看著他清清亮亮的眼睛,我心裡嘆了口氣,沒有掙扎開他的手,拉著他往冰雪覆蓋的世界裡走去。
我們給老爺留了十兩銀子、新做的衣服和毛靴子、我奶天沒亮就起來蒸的黏豆包和家裡自制的紅腸,讓他多多珍重,天冷了,積雪難化,大家都在貓冬,隻能開春了再來看他。回到家後,夫人拉著少爺小姐,又對著爺爺奶奶千恩萬謝了一場。
那天晚上,大家都各懷心事地難以入眠。
13
年三十的早上,大家都早早地起床,除了少爺。
等我們都打掃好屋子,貼好窗花,少爺才從裹著他的白毛大氅出來,像個玉面狐貍。姑父找泥瓦匠壘了新炕,少爺的大氅又回到了他身上,除了睡覺吃飯,幾乎一刻不離。
夫人讓張嬤嬤拿出去城裡買的紅紙,和筆墨,鋪在堂屋的桌子上,開始寫對聯。寫了兩幅臥房的,留了廚房和雞舍更小的讓小姐發揮。
夫人知道綺月姐姐教過我寫字,鼓勵我試試,我也給豬圈寫了副小對聯:「金豬萬兩春風笑,長柿千枝狗日閑。」
給奶奶打下手的爺爺從廚房溜出來看,滿臉欣喜地看著我還不如小姐的字:「老婆子,你快來啊,咱們小雨會寫字了!」
家裡還從未貼過春聯這種新奇的東西,一來是筆墨紅紙貴重,二來,在偏僻的村莊會寫字的幾乎沒有,即使在鎮上也是寥寥無幾,家家過年在院子立上索倫桿,貼上窗花就是體面些的人家了。
爺爺小心地問:「院門口可是也要貼一副的?」
夫人笑著回:「那是一定的,隻是院門的是大字兒,讓鳴哥寫吧。」
我有點懷疑地盯著少爺,夫人說:「鳴哥詩文經書都不成器,字是他舅舅親授的,也踏實認真地苦練了多年,一筆字確實是寫得不錯。」
綺月姐姐跟我們說過,夫人娘家在江南道那個文風昌盛的地方,也是數一數二的清流人家,家中的主人身邊的下人都至少是識文斷字的,夫人的哥哥在著名的桐江書院授課,是受人尊敬的大儒。
少爺看出了我的懷疑,哼了一聲,把大氅脫下來扔給我。張嬤嬤鋪開裁好的大紙,他拿起最大的那根毛筆,蘸足了墨擺開架勢,奶奶拿著鍋鏟也出來看,小黃狗也不亂竄了,乖乖靠我腿邊坐下。
眼看少爺就要落筆,眾人屏住呼吸,他突然筆一收:「寫什麼呢?」
眾人簡直仰倒,夫人扶額,從側邊看了爺爺奶奶,心裡肯定在想:怕不是給我兒吹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