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路周肩側頂在更衣室的衣櫃上,冷笑了下:“慫了?我以為你給票的時候,已經做好進醫院的準備了呢?要不我現在打個救護車先備著?”
傅玉青幹笑兩聲。
陳路周沒搭理他,已經換好衣服,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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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擊館,沙包晃晃蕩蕩,慢悠悠得像個晃蕩的時鍾,顯見擊打的人沒怎麼用力,還在找感覺。
這裡是慶宜市最大的拳擊館,算是正規的營業場所,以健身娛樂為主,但要是有人願意切磋,老板也是非常歡迎的。地下三層還有個地下擂臺,場面比這上面可就殘暴血腥很多。尤其最早那幾年,規矩沒那麼多,生死不忌,打手都是用命在換錢。
傅玉青那幾年就是這個地下拳場的老板,風聲最緊那幾年,這裡幾乎就是整個慶宜市最大的銷金窟,有些有錢人吃飽了撐著就愛高高在上地看別人掙扎在社會底層,掙點鮮血淋漓的皮肉錢。
此時此刻,拳擊館的四方擂臺上正有人在切磋,底下圍著一圈人,喝彩聲,尖叫聲,起哄聲,聲聲不絕,久久回蕩在拳擊館上空,潑天的熱鬧連屋頂都蓋不住。
臺上兩人表情嚴肅,看著不像朋友,擊向對方的拳風狠戾,毫不猶豫,猛一個過肩摔,對手被狠狠砸在地面上,隻聽一聲沉悶的鈍響,仿佛在幹裂的冬天裡,聽見一根樹枝被人折斷的脆響。
那人不服輸,咬著牙利落滾起身,人已經撞上旁邊的軟繩,迅速調整呼吸,額上汗珠密如雨水,一層層滾下來。
臺下人還在起哄,熱浪滾滾。
“幹他!起來幹他!”
“小幺!是男人就起來幹他!”
擂臺上的人,再次出擊,躲避,過肩摔。兩人瞬間在地上扭做一團,互相鎖著對方的手腳,像兩條毒蛇,眼神裡噴著兇暴的火,調動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對方鎖在地上,汗水混作一團,這種男人間最純粹的宣泄荷爾蒙方式,確實讓看的人眼皮直跳,直呼刺激,打的人酣暢淋漓也過癮。
一開始或許抱著切磋點到為止的心思,打到後面,圍觀人越來越多,兩人的好勝心似乎都被徹底激發出來,完全變成了一場拳腳相向、肉搏的真架,連基本的拳擊準則都不遵守了,檔下一陣亂掏。教練猛一看不對勁,趕緊衝上來攔,把手腳不分、一團混戰地兩個人趕緊分開,行了行了,別等會兒把警察招來了,你們這倆小孩也太沒分寸了。散了散了,你們也別看了。
圍觀人群意興闌珊,悻悻怍鳥獸散狀。還沒分出勝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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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傅玉青旁邊的沙包,卻隨著拳擊館旁邊逐漸消散的喧囂聲,震蕩的幅度越來越大,拳風越來越熟練,引上擊下地擊打著,躲避都很有技巧,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拳擊館。
剛剛打架那倆小孩跟陳路周差不多大,傅玉青回憶他在他們這個年紀,就像剛才那兩個小孩一樣,又何嘗不是,熱血、衝動。赤手空拳的年紀,身上也就二兩肉,腦袋空空,兩眼一睜,才窺見萬千世界裡的一角,就狂妄自大,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徵服者,試圖想要去改變這個令人操蛋的世界,往往他們最後都變成了自己曾經最看不上的人,成了滄海裡最不起眼的一粟。
但他沒有在陳路周身上,看見自己過去那些愚蠢無知的想法,更沒有二十出頭這個年紀男孩子對什麼都躍躍欲試的衝動,所以他能沉下心來跟徐栀戀愛,甚至打算結婚。
傅玉青沒想到,自己五十歲了,還要被兒子教做人。
沙包被人扶住,陳路周裸著上身,那一身清薄肌難得一見地緊繃,線條更清晰明朗,肩背削瘦卻精悍,一身幹淨的冷白皮,汗水在他身上似乎都掛不住,一會兒就瀝幹了,他調整呼吸,氣息低沉地喘著,低著頭冷眼在調整拳擊手套,看也沒看傅玉青,說不上冷漠,聲音多半是不帶任何感情的,硬邦邦的:“沒話說我就走了,我要去接徐栀了。”
聞聲,傅玉青終於回過神,從擂臺上那兩個小孩思維發散到自己,他發現人老了,真的容易感懷從前。
傅玉青那張死人臉,終於有了點動靜,臉頰微微抽搐,仿佛神經剛被人裝回去,混沌間有了意識,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口,那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就好像過去五十幾年的生活都空白了,腦袋裡絲毫沒有可用的情緒和對話,能讓他打開這種局面的開場白。
他年輕時脾氣也不太好,到了中年,脾氣開始分門別類,想對人好,就對人好,對人刻薄就刻薄。他對陳路周一開始是刻薄尖酸的,後來發現這小子有點才華,從尖酸刻薄變成了有點欣賞,到後來,逐漸發現陳路周其實並不喜歡他,他又不是那種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的人,又把他歸為刻薄對待那類。
現在,他壓根兒不知道該把他往哪兒拎?兒子?兒子該怎麼對待?該怎麼對待才能彌補過去那二十年對他的虧欠?
焦慮情緒幾乎要將他淹沒,在心裡罵了無數句髒話問候過去那個傅玉青。
最後,他深吸兩口氣,從旁邊的教練椅子上站起來,無所適從地踱了兩步,最後一隻手掐著腰,推開他的沙包,對上那雙無動於衷、冷淡疏離的雙眼,兩頰繃緊,抽搐著,退無可退,咬緊牙關狠狠地將臉頰一側湊過去,“來,你衝這打!”
“有勁嗎?”陳路周冷眼旁觀,仿佛在看一個情緒失控的中年人,“有些東西,不是給你幾拳,就過去了。我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也盡量不出現在你面前。”
傅玉青眼球充血,他壓低聲音,卻還是聲嘶力竭:“我找過你!”
“那又怎麼樣!”陳路周突然爆吼了一句,他試圖將火壓回去,但壓不住,一股腦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呼吸重重地喘著,目光冷得嚇人,額間的青筋突著,“我要感謝你嗎?啊?”
拳擊館隱隱有人將目光投射過來。
傅玉青愣住,手腳完全僵住,慌張之間一時接不上話,“不是……”
“傅玉青,因為你,我媽對我充滿了偏見,我但凡跟女孩說一句話,她就覺得我滿肚子花花腸子。”
“傅玉青,也因為你,我在福利院被人挑三揀四。你一定沒聽過,別人在背後是怎麼說我的。”
有些不太會教育的家長,從小就喜歡恐嚇孩子,你要是不聽話就讓警察叔叔把你抓走一個道理。
-寶貝,你要是不聽話,爸爸媽媽就把你送進福利院,跟那個哥哥一樣。
-那個哥哥為什麼在福利院啊,長得那麼好看,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要他啊。
-傻孩子,在福利院的小孩,要麼都是手腳不健全,要麼就是一身病,那個哥哥肯定也有不好的毛病。
諸如此類的偏見,深深刻在他骨子裡,無論走到那,都會聽見這樣的話語,對他的挑剔和偏見,那幾年,隻多不少。
陳路周閉了閉眼,睫毛輕輕顫著,眼角似乎有瑩光,很快便散去,那低垂的薄眼皮裡,隻剩下一抹僅剩的柔和,他低頭摘掉拳擊手套,丟在一旁的教練座椅上,側頭看著別處,喉結幹澀地滾了滾,沉默片刻。
他說:“但是,我原諒你了。”
傅玉青後背一震,動彈不得,腳仿佛被釘在地上,木愣愣地戳著,嘴張了張,說不出來話,像被一捧沙子堵住了,那沙子還不住地往他喉嚨裡灌。
陳路周低頭看他,眼神再無多餘的情緒,“在醫院的時候,徐叔跟我說,你對徐栀不錯,她被人欺負,你永遠衝在第一個,他們家最困難那幾年,也是你替他們收拾那些上門要債的人。”他別開眼,“徐栀很喜歡你,我不想她夾在我們之間左右為難。因為她,我可以原諒你,但你不用想著去修補我們之間的關系,我跟你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徐栀而已,你隻是徐栀的叔叔,跟我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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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霽這邊氣氛一派火熱,比過年還熱鬧,燒了一桌子菜,人還坐不下,老徐和韋林一個人就佔了兩張凳子,一張坐著,另一張給他倆擱著腿。一伙人說說笑笑,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陳路周哥哥怎麼沒來?”韋林一邊剝蝦一邊問徐栀。
徐栀跟老徐酒癮都上來了,笑眯眯地一碰杯,酌了一口,不滿地側頭瞥了韋林一眼,“你老關心我男朋友幹嘛?”
“你男朋友魅力比你大唄。”韋林笑嘻嘻地說。
韋主任從廚房端出幾個菜,也斜了韋林一眼,對徐栀說:“你別搭理他。”
一旁蔡瑩瑩也好奇地問了句,“對了,陳路周怎麼沒來啊?”
徐栀嘆了口氣說:“他去見傅叔了。”
“真想不到啊。”蔡瑩瑩也跟著悠悠地嘆了口氣,這會兒眉毛都還詫異地挑著,壓根沒從這事兒的震驚中緩過勁來。
“我也想不到,不然咱倆跟陳路周說不定就能青梅竹馬了。”
“得了吧,你倆青梅竹了,我給你倆當馬啊。”蔡瑩瑩反應很快,反正沒她什麼事。
桌上一陣哄笑。
緊跟著,蔡瑩瑩補了句。
“不過,我是想不到傅叔年輕時候這麼渣,”蔡瑩瑩咬下一口螃蟹腿,八卦地問老蔡和老徐,“哎,爸爸們,傅叔後來還交過女朋友嗎?”
徐光霽和蔡賓鴻正在碰杯,被她這麼一問,對視一眼。
“小孩子管什麼大人的事情。”蔡賓鴻給她堵回去。
蔡瑩瑩不服:“我都快二十了。”
蔡賓鴻不鹹不淡地瞥她一眼:“對,你都快二十了,你還在上高中。”
蔡瑩瑩:“……”
韋林:“瑩瑩姐姐二十了啊?”
蔡瑩瑩瞪他:“你能別管誰都叫姐姐哥哥嗎?我就比你大一歲。”
韋林無辜地看著她:“大一歲不叫姐姐叫什麼,小姐姐?多難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你有什麼想法呢。”
韋主任變魔術一樣,又端了一個菜出來,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韋林背後,給他腦門重重拍了一下,“吃你的飯吧,哪兒那麼多話,說兩句話,把兩個姐姐都得罪光了。”
徐光霽和蔡院長跟著笑笑,“沒事,小孩子嗎,鬥鬥嘴容易增進感情。”
小孩們根本沒停下來。
“哎,蔡瑩瑩!螃蟹別吃完,給陳路周留點。”徐栀突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