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美人的一生就此戛然而止。
她注定長在冷宮的地窖裡,成為後人嘆息中的又一個妃子。
17
蕭淑妃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她深居簡出,再也不見人,也不像從前那樣縱馬。
而鄭皇後,也與皇帝漸漸疏遠了起來。
後妃們對皇帝的隔閡,皇帝並不在意。
他如今找到了新鮮玩意。
那些高深玄妙的佛經、道經以及道士們給他的延年益壽丹,都令他驚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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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信奉道教,開設壇場。
為供養貪婪的道士,國庫裡的銀錢源源不斷地流了出去。
朝廷頒發的稅制一改再改,每年除了夏秋兩季的賦役,還橫添了不少釐金。
小民們苦苦呻吟,而坐在神壇上的道士卻笑眯眯地,手一伸——要錢。
承元年間本就不是太平的年成。
除卻河北地動,南方也接連大雨,北方卻旱得顆粒無收。
蝗蟲過境,山匪作亂,官府卻無動於衷。
地方上的暴動漸漸明顯,安坐在富貴雲端的貴人卻無所察覺。
我立在宮中,聽聞蜀地飄起造反的旗幟,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
從幾十年前起,我們蜀地夜夜點著燈,都是母親在囑咐臨行的孩子。
我們的兒郎背著竹刀、木刀,走在窄窄的蜀道上,如江河入海般匯入各方勢力。
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
蜀人甚少出將帥,卻總是出英雄。
也許是消息也傳進了未央宮。
那一日夜裡,長年封閉的未央宮終於打開了門。
鄭皇後從裡面走了出來,眼睛亮亮地看向我。
「嬤嬤,你聽說了嗎?
「你聽說了蜀地的事情麼?」
「嗯。」
她笑了起來,臉上終於有了十六歲那年的天真。
「嬤嬤,我要造反。」
18
「我並不是在痴人說夢,也並非是意氣用事。
「陛下他已不是當年的陛下了,而我也不是當年的鄭氏了。
「近來他已有意讓旦兒與昕兒爭奪皇位,聽他的意思,是讓旦兒作刀,昕兒作太子。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他們都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我怎麼能親近一個,而讓另一個白受磋磨!
「嬤嬤,我要反!我要反!我受夠了李修乾的反復無常,我要我的兒子取代他,我要自己坐在臨朝的位置上,讓蜀地的人們不再受苦!」
夜晚無星,可鄭皇後的眼睛卻亮得如星般。
我久久地注視著她,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十六歲時的朝氣蓬勃。
我的眼睛裡都是淚,卻還要點頭。
「孩子,去做你想做的吧。」
這是皇帝給我的旨意。
——無論鄭氏想做什麼,都讓她放手去做。
後來鄭皇後便反了。
可惜這早就是皇帝預料中的事,於是不到一隊御林軍,便將叛軍輕輕松松拿下。
她被褫奪了皇後位置,孩子們也廢為庶人。
皇帝卻仍然說:「無趣。」
他轉動碧玉扳指,臉上仍然是那種淡淡的倦意。
從那天起,皇帝不再上朝,專心在後宮煉丹,朝事由秉筆太監把控。
而我坐在深宮中,將皇帝幼時穿的小衣一件件展開看。
我在想。
皇帝是我的孩子。
可鄭皇後的孩子也是鄭皇後的孩子。
將軍麾下被斬S的、被駿馬踐踏成泥的小兵,都是我們蜀地的孩子啊。
從戰爭打響的那天起,蜀地的家家戶戶再也沒有熄過燈。
母親們坐在床頭,眼淚和蠟燭的淚一齊落下,浸潤一輪又一輪的月色。
她們親手將孩子送上了戰場。
後來,兒郎沒了,夫郎上。
夫郎沒了,妻子母親上。
蜀地流血三千裡,俱是鄉裡亡魂。
家家戶戶佩白幡,喪音傳了十裡,卻再也找不到能哭嚎的人。
這麼多年,我為了在宮裡活下來,做了許許多多的錯事。
閉目塞聽,不加勸阻,縱容出了皇帝如今的放誕。
難道,我真的要繼續這麼錯下去麼?
19
奶嬤奶嬤,便是要在母親不在時,代行母親的職責。
縱然孩子是天子,也終要勸說的。
我想到未央殿裡被廢的鄭皇後,想到臨泉宮裡聾了一隻耳朵的蕭淑妃,想到冷宮地窖裡的儀美人。
她們本是花一樣明媚的姑娘,卻在深宮被蹉跎到S。
而唯一的劊子手,是皇帝。
我終於心一橫,去見了皇帝。
皇帝卻宛若病入膏肓了般,隻知吸食丹藥,誰也不見。
我和來勸諫的中書令面面相覷,最後,都是掀袍跪下。
中書令七十歲的年紀,和我大差不差。
人到七十古來稀,能遇見同樣志向的人,真是不容易。
可惜我們跪了三天,都沒換來皇帝的一絲垂憐。
最後我們隻好揉著跪得腫硬的膝蓋慢慢往回走。
路上,我問他:「大人,您預計怎麼辦?」
花白胡子的中書令愣了一下:「能怎麼辦?他是君我是臣,君王若不聽勸諫,做臣子的天天來跪便是。」
是啊。
天底下隻有一個君主,因此文官集團世代拱衛,隻要他回心轉意便好。
他是天下至尊、皇室遺孤,無數人心尖尖上捧著的,錦衣衛同東廠九衙五都護著,什麼風刀霜劍都壓不到他頭上。
太妃憐他孤弱因而溺與一番慈母心腸,先帝S前便以血鋪就了帝駕下的無上榮光。
天下文人奉以為君、武將拱衛京師以護。
自小他要什麼便有什麼,夏日的炎氣近不得、冬日的冷寒凍不得。
他輕飄飄一句話便能引得眾人競相變臉,作他座下獨一無二的狗。
他姓李,天子之姓,祖輩裡馬蹄滾煙裡拼搏出來的榮貴。
數百年頁翻頁般的權力傾軋,悉數加於他肩上。
可如今擺在案上的是一地狼藉,是覆水難收的犬蠅相爭。
文臣誓S捍衛他們的君主。
那我呢——
我還要像過去那樣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麼?
20
我走進了臨泉宮。
那樣天真、明媚、康健的蕭淑妃,最後腳步虛浮,連站也站不住。
她坐在黃梨木椅子上等我。
見到我,雪白的雙頰揚起一點笑渦。
「嬤嬤,你來了。」
她低聲咳嗽著,打開一方匣子,遞給我。
「這是皇後給我的,她說你看了就懂了。」
我一看便知道了。
匣子裡是一方兵符和一塊艾兒粑。
我的淚滾了下來:「這是,這是蜀地的兵符……」
是了。
鄭氏造反時,用的並不是蜀地的兵。
兵符下壓著一封信,我展開,鄭氏的字跡娟秀。
「嬤嬤,元音自知舉兵無望,但為了小兒,終需奮力一試。
「我巴蜀之地千山萬仞,兒郎生長頗為不易,吾憐百姓恤親之難,故而不曾動用此兵。若嬤嬤有朝一日能踏出宮門,請將此信帶予郎將,他自會遣散隊伍。
「臨行淚落,不知所言,萬望不負所託,鄭氏元音叩謝。」
我的淚如雨急下,打湿了信紙。
21
從河洛而起的叛軍如同一柄利刃插入了皇朝腹地。
趁宮中還沒亂,蕭淑妃將我送出了宮。
我帶著這些年的體己,牽著鄭氏的女兒留昭,在宮門上與蕭淑妃訣別。
萬萬沒想到,昔年鬥得你S我活的二人,居然也會有相互扶助的一天。
許是看出了我的內心,蕭淑妃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這世間沒有女人會喜歡爭鬥的。
「從前我與她,都是一葉障目,自以為得寵。殊不知這宮中的都是困獸,隻供陛下娛戲。」
她輕輕嘆了口氣:「鬥什麼呢?我的孩子沒有了,她的孩子也沒有了。」
說到底,她們不過都是皇權的犧牲品罷了。
我牽著留昭,深深地看著她。
這個曾經張揚、瀟灑的女子,如今行就將木,垂垂老矣。
這深宮宛若巨獸,吞噬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我帶著鄭氏的孩子、這個宮裡唯一的公主走出了宮門。
最後的最後。
蕭淑妃抬起手來,被宮裝包裹的身軀形銷骨立。
她輕輕朝我揮手,雪白的面頰上淌下兩行淚。
「去吧,嬤嬤。」
她接連說了兩次。
而我已經淚如雨下。
「娘娘,保重。」
「嗯。」她輕輕點頭,沒有力氣說話。
我奔跑在深宮外,嗅到潮湿的氣味,就像是第一次聞到花香般雀躍,
然而回頭時,卻發現宮牆上佇立人影早已不見。
她像是一道蝶影,被深宮卷吸、吞噬。
直至再也不見。
再也不見。
22
從那日起。
名豪大俠,富室強族,飄揚雲會,萬裡相赴。
挾千裡席卷之勢,長歌湧入中原。
而我帶著留昭回到了蜀地。
在江陵乘舟之時,我看見了風雪千山。
我忽然想起了鄭氏與蕭淑妃,於是低頭問留昭。
「史書上的女人,無非兩種極端。一種,溫柔賢淑恭儉讓,上孝順公婆,下教導兒女,活成了二十四孝的模範。另一種,臭名昭著,心向權術,淫蕩不堪,被史書記載遺臭萬年。
「這是世人給女子的兩條路,昭兒,你怎麼選?」
留昭眨巴著大眼睛,她長得更像父親,可唯獨這雙眼睛,像極了母親。
「我選第二條。」
「昭兒, 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阿嬤。
「如果活著, 隻是以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而活著, 未免太可憐、太可悲。青山來世間一趟, 有它的名字;流水來世間一趟, 有它的名字。昭兒,也該有昭兒自己的名字。」
稚嫩的聲音就灑在磅礴的金日上。
似萬丈金輝, 從山的那頭灑落到這頭的風雪千仞上。
叫我心頭震動。
「昭兒,你能這樣想, 阿嬤很欣慰。但是,這是一條艱險的前,走錯一步, 可能就會萬劫不復。」
「阿嬤, 我不怕。
「我要史書上記的是我留昭, 哪怕是十惡不赦的留昭、大逆不道的留昭, 也是我堂堂正正的留昭!」
我又哭了。
似乎從多年前, 我就是個愛哭的人。
隻是多年深宮練就了我的心腸, 叫我不再隨隨便便流下眼淚。
如今臨到老了, 反而又常常落淚了。
我的孩子,那個肩膀上有著月亮型胎記的孩子。
我在出京城時, 曾與他擦肩而過, 看見他受傷的臂膀上印著的胎記。
我問他:「你這是天生的嗎?」
他問:「路途艱險,您要去哪?」
我們就這麼牛頭不對馬嘴地錯過了。
後來我去了蜀地, 造反。
他舉旗衝入後宮, 也是造反。
留昭常讀的史書上寫「成王敗寇, 千古風流」。
澧朝建國二百二十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清平盛世了。
如今的國,河潰魚爛,君權懶倦。
百裡之內若有一人造反,望門投止,舉家相容。
我奔赴蜀地時,曾經聽到路旁悲壯的楚歌聲。
他們說:「小民發如韭, 剪復生。」
他們說:「頭如雞,割復鳴。」
「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我將留昭送到蜀地,囑咐鄭氏的親將保護她後, 又急匆匆地往回趕。
鄭皇後忽然站了起來,撞開我,踉踉跄跄地走進雨裡。
「她紅」八州並發,煙炎降天中, 我又回到了京城。
這個困住我一生的地方。
路上都是欣喜歡快的聲音, 慶祝新生王朝的誕生與舊王朝的覆滅。
我眨了眨眼,在路人的歡聲笑語中意識到皇帝已S了。
他是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S了的。
聽說,那個小兵的胳臂上還帶著月亮型的胎記。
我遽然轉身, 朝宮門奔去。
見到的卻是相攜含笑走來的鄭氏與蕭淑妃。
儀美人拖著腳鏈跟在她們後面, 蒼白消瘦的臉揚起, 陌生而珍惜地看向日光。
我的淚,又落了下來。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 如今又見了。
真好啊。
紅日磅礴,照亮了萬古長夜,也叫她們有了脫身的機會。
她們永遠地離開了困住了她們一生的宮牆。
(完)